第四章 六(第2/3页)

“去参加葬仪。”

“啊,对了,去参加葬仪!您要爱惜身体,爱惜身体……”

“我可不知道祝您什么!”拉斯柯尔尼科夫接嘴说,他已经下楼去了,可是蓦地又向波尔菲里掉转脸来。“祝您获得很大的成功,要知道,您的职务是多么滑稽有趣啊!”

“为什么滑稽有趣?”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也转身要走,立刻警觉起来。

“可不是,您大概用您的一套办法在心理上折磨过这个可怜的米柯尔卡,让他吃些苦头,叫他招认;您大概是日夜向他证明:‘你是凶手,你是凶手……’现在他招认了,您却又拷问他,‘你撒谎,你不是凶手!你不可能是凶手!你招供的是假口供!’这样看来,您的职务怎么不是滑稽有趣的呢?”

“嗨—嗨—嗨!那么您听到了,我刚才对尼古拉说,他‘招供的是假口供’?”

“怎么没有听到呢?”

“嗨—嗨!您很机灵,很机灵。什么都逃不过您!一个地道的幽默家!您富于幽默感……嗨—嗨!据说,在作家当中,果戈理最富于这个特点?”

“是的,果戈理最富于这个特点。”

“是的,果戈理……再见,希望下次的见面是最愉快的。”

“希望下次的见面是最愉快的……”

拉斯柯尔尼科夫一径回家去了。他心绪那么烦乱,一回到家,就倒在沙发榻上,坐了一刻钟光景,只是休息一下,尽量把思想集中起来。他不打算考虑尼古拉的问题:他惊呆了;他觉得尼古拉的供词里有一点是无法解释的,令人奇怪的,他现在怎么也搞不清楚;可是尼古拉的供认是铁的事实。这个事实的后果他立刻就明白了:他的假话不可能不被发现,于是他们又会折磨他。但至少到那个时候他会获释的,一定得设法自救,因为危险已经迫在眉睫了。

但是危险有多大呢?情况开始清楚起来。他大略而概括地想起了刚才跟波尔菲里见面的情景,不禁又一次吓得索索发抖。当然,他还不知道波尔菲里的一切目的,还不能了解他刚才的一切打算。但一部分诡计已经暴露,当然,没有人能比他了解得更清楚。在他看来,波尔菲里的诡计中的这一“步”是多么可怕啊。再过些时候,他也可能把自己彻底暴露,实际上已经露了马脚。波尔菲里知道他的性格弱点,并且第一眼就看透了他,采取的行动虽过于大胆,但差不多是蛮有把握的。毫无疑问,拉斯柯尔尼科夫刚才太损害了自己,但还没有给人把柄;这一切还只是相对的。可是他现在是不是,是不是完全了解这点呢?他有没有误会呢?今天波尔菲里要得到什么结果呢?他今天当真有什么准备吗?他作了什么准备呢?他是不是当真等待着什么呢?如果没有尼古拉出人意外的出现,他们今天会怎样分手呢?

波尔菲里几乎把全部诡计都暴露了。不用说,他冒着险,但暴露出来了(拉斯柯尔尼科夫觉得是这样),如果波尔菲里当真还有更多的诡计,他也会暴露出来的。这件“意想不到的事”是什么事啊?嘲笑,还是怎样?这有什么意思没有?这里面隐藏着一个事实或者确凿的罪状之类的东西吗?昨天的那个人呢?他到哪儿去了?今天他在哪里?即使波尔菲里有确凿的证据,不用说,这也跟昨天那个人有关……他坐在沙发榻上,低下了头,两个臂肘支在膝上,用手掩住了脸。全身还在神经性地颤栗。末了,他站了起来,拿起制帽,沉吟了一下,就往门外走去。

他微有预感,至少今天他几乎可以肯定地认为自己是安全的。一阵喜悦几乎突然涌上了他的心头。他想快些上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那儿去。不消说,去参加葬仪已经迟了,但去吃回丧饭还来得及。在那儿,他立刻就会见到索尼雅的。

他站住,沉吟了一下,嘴角上勉强浮现出一丝病态的微笑。

“今天!今天!”他暗自反复说。“对,今天!应当……”

他刚想开门,门蓦地自动开启了。他战栗起来,往后跳开了。门慢慢地轻轻地开了,突然间出现了一个人——昨天的那个从地下钻出来的人。

这个人站在门限上,默然看了拉斯柯尔尼科夫一阵,一步跨进屋子里来了。他和昨天的一模一样,就是那个人嘛,衣服也一样,但他的脸色和目光却有很大的变化:现在他有点儿闷闷不乐地望着,站了一会儿,深深地吁了口气。只要他把手掌按在脸颊上,头歪向一边,那就十足像个乡下女人。

“您有什么事?”吓得面如土色的拉斯柯尔尼科夫问。

这个人默然不语,突然把身子几乎弯到了地上,向他深深地鞠了个躬。至少用右手的一个指头触了一下地。

“您这是什么意思?”拉斯柯尔尼科夫叫喊道。

“是我的错,”这个人轻轻地说。

“什么错?”

“我起了坏念头。”

两个人彼此对看了一眼。

“我很恼火。那次您来的时候,您也许有点儿醉,叫看门人到区警察局去,又打听那摊血,我很恼火:他们都不理睬您,还把您当作酒鬼。我恼怒得简直睡不着觉。我们记起了您的地址,昨天到这儿来过,打听过……”

“谁来过?”拉斯柯尔尼科夫打断了他的话,立即回想起来。

“我来过,就是说,我侮辱过您。”

“那么您是从那所房子里来的吗?”

“是的,当时我在那儿,跟他们一起站在大门口,您忘记了吗?我在那里干活已经很多年了。我是个制皮革匠,一个小市民,活拿到家里去干的……我最恼火……”

拉斯柯尔尼科夫忽然清楚地想起来前天在大门口的那幕情景;他想起来了,除了两个看门人以外,当时还有几个人站在那儿,也有几个女人。他想起一个人的声音来,这个人要送他到区警察局去。说这话的人的面貌他记不起了,现在认也认不出了,但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曾向他转过脸去,甚至回答过他……那么,这就是昨天发生恐惧的由来。最可怕的是想到,由于这桩微不足道的事,当真几乎把自己毁了,几乎毁了。这样看来,除了租屋和打听那摊血以外,这个人什么也说不出。所以波尔菲里除了知道他曾经不省人事以外,也没有掌握任何材料;他除了知道不可捉摸的心理状态以外,也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这样看来,如果不再有任何罪行暴露出来(一定不会再有罪行暴露出来,一定不会,一定不会!),那么……那么他们能拿他怎么样?即使逮捕他,他们能控告他什么罪呢?可见,波尔菲里现在才知道租屋的事,刚刚才知道,而先前他并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