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

彼得·彼得罗维奇向杜尼雅和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作了一番对他有决定命运的解释后,第二天的早晨对彼得·彼得罗维奇还起了促使他清醒的作用。他情绪极端恶劣,不得不逐渐承认,这已经是木已成舟和无法挽回的事实了。昨天他还觉得这件事几乎是他的胡思乱想,虽然事情已经发生了,但到底似乎还不可能。受了刺激的自尊心像一条毒蛇整夜咬着他的心窝。彼得·彼得罗维奇一起床,立即照镜子。他怕一夜间害了黄疸病,但眼下他还没有犯这种病。照了一下自己那张英俊、白净、近来有点儿发胖的脸后,彼得·彼得罗维奇甚至感到片刻的安慰,并且信心十足,他能够在任何别的地方找到未婚妻,说不定还能找到一个更好的呢;但他立刻清醒过来了,使劲地往一边吐了一口唾沫,这引起了住在同一个房间里的年轻朋友安德烈·谢苗诺维奇·列别兹雅特尼柯夫一阵无声的但却含讽带讥的冷笑。彼得·彼得罗维奇发觉了这阵冷笑,心里立刻记下了这个年轻朋友的一笔账。近来他已经记下了这个年轻朋友很多笔账。他忽然想到了,他真不该把昨天的僵局告诉安德烈·谢苗诺维奇,因此心里加倍恼怒。这是他昨天因一时气愤,太不够沉着和易于动怒所铸成的第二个错误……此外,这天早晨又仿佛故意为难似的,不愉快的事接连地发生。连他在枢密院里奔走着的那个案件也有败诉的危险。他因为即将结婚,租下了一套房间,并且自己出钱装修了一下,那个房东尤其叫他生气:他是个发了横财的德国手艺工人,无论怎样也不肯废除刚订立的契约,要求偿付在契约上写明的全部违约金,虽然彼得·彼得罗维奇退还给他的几乎是重新装修过的房屋。同样地,家具店尚未把定购的家具送出,但预付的定金连一个卢布也不肯退还。“难道我买了家具就非结婚不可!”彼得·彼得罗维奇暗自咬牙切齿地说,同时一线已经破灭了的希望又在他的脑海里闪现了一下:“难道一切真的无可挽回,就这样完了吗?难道不能再试一下吗?”对杜尼雅的恋念又一次诱人地刺了一下他的心坎。他痛苦地忍受了这个时刻,不用说,假如此刻只要表示一下愿望就能把拉斯柯尔尼科夫杀死,那么彼得·彼得罗维奇真想立刻就表示这个愿望。

“此外,我还犯了另一个错误:一个钱也没有给她们,”他边想,边忧闷地回到列别兹雅特尼柯夫的斗室里去了。“见鬼,我为什么视钱如命?这甚至一点也算不得节约!我想暂时让她们吃些苦头,教她们把我看作天神。咳,可她们竟会这样!……呸!……不,如果当时我在她们身上花一千五百卢布,比方说,在克诺普公司〔1〕和英国商店里买些嫁妆、礼物、各种化妆品、梳妆盒、光玉髓、料子和诸如此类的东西,那么事情就不会弄得这么僵了,而且……会好些!这会儿她们拒绝我就没有这么容易了!她们是这样一种人嘛;如果拒绝我,她们一定认为理应退还礼物和钱;可是要退还礼物和钱,那是相当困难的,而且会舍不得的!良心也会感到不安的;她们会说,怎么突然把这个一向那么慷慨和殷勤体贴的人赶走了?……唉!我失算了!”彼得·彼得罗维奇又咬牙切齿,管自己叫傻瓜——当然是暗地里叫的。

因为他得出了这样的结论,所以他回到家里的时候要比出去时格外凶恶,格外恼火。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家里正在办丧宴,这多多少少引起了他的好奇心。昨天他就听说要办丧宴;甚至记了起来,他似乎也被邀请过;但是因为自己事忙,别的事情他就无暇顾及了。他赶忙去向李彼韦赫赛尔太太打听,李彼韦赫赛尔太太正在摆开了的桌子跟前张罗,因为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不在家(她到墓地上去了)。他知道丧宴将办得很隆重,全体房客几乎都接到了邀请,有的人连死者也不认识,甚至连安德烈·谢苗诺维奇·列别兹雅特尼柯夫也接到了邀请,虽然他以前和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吵过架。她们不但邀请了他,彼得·彼得罗维奇本人,而且还急不可耐地盼望他光临,因为他差不多是全体房客里面一个最有身价的客人。尽管以前有过不愉快的事,阿玛丽雅·伊凡诺夫娜这次也接到了十分尊敬的邀请,所以她现在忙着干活,几乎觉得十分快乐。她虽然一身丧服,但她穿的却是一件簇新的绸衣,打扮得极为豪华,并摆出了一副洋洋得意的神气。所有这些事实和消息都使彼得·彼得罗维奇产生了某种想法!他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去了,也就是说,若有所思地回到安德烈·谢苗诺维奇·列别兹雅特尼柯夫的屋子里去了。问题在于:他也知道了,拉斯柯尔尼科夫也是被邀请的客人之一。

不知为什么,安德烈·谢苗诺维奇整个早晨坐在家里。彼得·彼得罗维奇对这位先生的态度很奇怪,其实这也是不足为奇的:彼得·彼得罗维奇几乎从住到他这儿那天起就鄙视他,甚至过分地憎恨他,但同时仿佛也有几分怕他。他到了彼得堡后就住在他这儿,不仅仅是由于省几个钱,虽然这几乎是主要的原因,但还有别的原因哩。还在外省的时候,他就听说安德烈·谢苗诺维奇,这个受过他监护的人,是最进步的青年之一,甚至在某些引起他兴趣的、神话般难以置信的小团体里起着重要的作用。这使得彼得·彼得罗维奇大为惊讶。这些很有势力的、无所不知的、蔑视一切人和揭露一切人的团体早已引起彼得·彼得罗维奇特别的然而茫然的恐惧。当然,他还在外省的时候,对这一类事情不可能有一个正确的哪怕是大略的概念。他和大家一样已经听说过现在有一些什么进步分子、虚无主义者和揭发分子〔2〕等等,在彼得堡特别多。但是他和许多人一样把这些名称的性质和意义夸大和歪曲到荒谬可笑的地步。几年来,他最怕揭发,这是他经常过分惶恐不安的最主要的原因,特别是在他做着到彼得堡来从事律师业务的美梦的时候。他在这方面是所谓受过惊吓的,正如小孩子有时受到惊吓一样。几年前,他刚在外省开始创业的时候,就碰到了两桩无情地揭发他以前所依附的和当作靠山的省里几个相当显赫的人物的事件。一桩是以被揭发的人大出其丑收场,而另一桩的结局几乎很尴尬。这就是彼得·彼得罗维奇一到达彼得堡决意立刻就要了解情况的缘故。如果有必要,他就去向“我们年轻的一代”阿谀奉承,以防万一。他希望安德烈·谢苗诺维奇在这方面能对他有所帮助,而且,比方说,他去探望拉斯柯尔尼科夫的时候,已经向别人勉强地学会了几句时髦话……当然,他不久就发觉了,安德烈·谢苗诺维奇是一个十分庸俗的并带几分傻气的人。但这丝毫没有消除彼得·彼得罗维奇的忧虑,也没有使他感到鼓舞。即使他相信所有进步分子都是这样一些傻瓜,那也消除不了他的忧虑。其实他毫不关心这一切学说、思想和制度(安德烈·谢苗诺维奇正是在这些方面攻击过他)。他自有目的。他只想尽快地打听明白:这儿发生过什么事,怎样发生的?这些人是有势力的,还是没有势力的?他,本人有什么怕人议论之处没有?如果他干起什么事来,会不会被人揭发?如果被人揭发,原因何在?人们现在究竟为什么被揭发?此外,如果他们真是有势力的,难道不能奉承他们,稍微欺骗他们一下?该不该这样做?比方说,能不能利用他们来发展自己的事业?总而言之,摆在他面前的问题有一大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