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4/6页)

张仁:“林黛玉算什么呀!挑一担水得掉井里!”

“哎哎哎!”初胜利连忙揪了他一把。

红鼻子哥哥并不受他们干扰,有声有色地讲着:“那女的三十一、二了,屁股后边至少还跟着一打。后来被厂长看上了。两个人先是偷偷摸摸在一起粘,后来干脆就大摇大摆朝家里领。

张仁:“他媳妇呢?”

“这不就说她漂亮吗?人家厂长的媳妇每次见那女的来,又是买菜又是做饭,还得赶着那女的说:‘大妹子,快上床吧,被窝我都给你们暖好啦!’……”

“胡扯!胡扯!”“天下哪有这种事儿!”“该不是说的你红鼻子哥哥自己吧?”

初胜利、张仁等人一阵哄笑、一阵叫嚷。

“别说啦!”羸官突然发一声喊,把一只酒杯拨到地上。一声脆响,众人惊住了。

“我说酒喝得多了吧!”吴正山连忙来扶羸官,“要不要醒醒酒?”

羸官一愣,突然站起,换过杯满满斟上,锐声嚷道:“你们光顾了胡扯!酒剩下谁负责任?喝!缺一罚十!我带头!”

咕咚一声。吴正山心里打了一个颤。

送走客人,太阳已经歪到马雅河那边去了。天上还是没有风,“秋老虎”威风还是不减。田野里收获已经开始,早熟的豆子花生正在被割倒刨出。羸官坐在河边的树荫下,身上仿佛散了架儿。

“喝多啦,快回去歇着吧。”吴正山劝慰地说,“有事,有我和海江呢。”

“知道。”羸官随口应着。到小桑园这几年,他一直克制自己尽量少喝酒或不喝酒。今天确是多喝了几杯。但如果论起酒量,实在则算不了什么。上技工中专时,他和几个好友打赌,啃着成萝卜,一次就喝过一瓶景芝白干。

“要不我送你回去?”吴正山问。他对羸官怀有一种父亲般的情感,也看出羸官今天的酒喝得有点溪跷。

羸官摇摇头,抬起有些发红的眼睛:“正山叔,石衡保儿子的情况,你查过了没有?”

吴正山诧异地翕动了一下嘴角。石硼丁儿被开除的消息,是那天小玉当着他和羸官的面讲的。小玉的用意很明显。但两人都没有表态。因为羸官从外地外村招聘了一批能人到小桑园落户,小桑园的一姓天下被打破,惹得老尊主和家族里原先的几位头面人物四处告状,明里暗里设置障碍。羸官虽然不肯屈从他们的压力,对招人聘人的事却谨慎多了。吴正山是被视为吴家叛逆的,受的气自然也不少。石硼丁儿不过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年,处境纵然令人同情,收到小桑园来也并没有多少理由。这件事已经过去几天了,吴正山不明白羸官何以重新提出来。

“我想把他先收到咱这儿来,你看行不行?”羸官又问。

“收是可以。”吴正山思谋着说,“只是那样一来,你和河那边又得一场热闹。

我寻思着,你们终究是父子,尽可能的还是别……”

“这根本就扯不到热闹不热闹的事儿!”羸官跳起来说,“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犯了什么罪了学上不成,活也不让干,这是什么王法?什么共产党社会主义?旧社会碰上善人还收养孤儿味!咱们总不能眼看一个孩子受欺负不管不问吧?”

好象觉出过于冲动,他缓了口气又说:“再说,咱可以作为招工,让他半天干活半天上学,等他父亲回来再说嘛!”

透过羸官的冲动,吴正山感受到了一股动人心扉的浪潮。那浪潮中翻卷的是对弱小善良的同情和对不公正、丑恶的嫉恨。他甚至猜出,羸官的决定和冲动,与方才酒宴上摔碎的那只酒杯,有着某种隐秘的联系。

“我同意收。妈个巴子,咱揣个党票总得像那么回事儿!……我这就找小玉去!”

吴正山趿沓着一串脚步离去了。羸官整理了几下衣服,起身直向马雅河对岸去。

一次酒宴,使羸官心中生发起一种奇异而强烈的愿望:他急于回到马雅河对岸的那个家中,急于见到那个爱他、怜他也让他爱怜和同情的母亲。

院门大敞而开,院里静悄悄的。羸官跨进家门时,耳边却传来一声惊叫:“哥!你回来啦!”

银屏从屋里跑出,勾住羸官的脖子,打秋千似的悠了一圈儿,又朝从墙角跳起吠叫着的恺撒踢去威胁的一脚。

“哥,你在家,我得温习功课去”

银屏铁定要上高考班了,这几天已经开始给“摩托车”加油了。

“爷爷在吗?”

“没!”

“妈呢?”

“我怎么知道!”回答已经是在大门外了。

一座院落,只剩下羸官和一位恺撒。

恺撒后腿圈伏,前足支撑,两耳扌宅立,警戒地注视着这位似曾相识的来人。

羸官与这位昔日的伙伴早已生疏了。不惟生疏,作为一种象征,简直视若寇仇。尤其现在,一见那副神气十足盛气凌人的样儿,就恨不得抓起一根棍子,给它留下几记重重的教训。

两对目光冷冷地对峙了不下两分钟,羸官才撇下恺撒朝屋里去。身后传来几声犬吠,完全是威胁和警告的意思。

“哎呀我的羸官子耶!”

羸官刚踏上门阶,徐夏子婶忽然从厨房里冒出来。手里端一个药铫子,汤药已经滗净,只把药渣倒进院子一角的垃圾桶去。

“你这个羸官子呀!多长时候没回来了?你把你那妈和你这个姥,全都不要了是不?”

徐夏子婶快嘴如刀,羸官只好陪着笑脸。

“姥,我有那么大胆子?人家事多嘛。”

“事多就不能抽空回来几趟?你没见你那妈,想你都想得疯啦!”

“我这不回来啦——哎,姥,你给谁熬的药呀?”

“给谁熬的?你妈的呗。”

“俺妈病啦?”

“你说说你这个儿子!你妈病了这好几天,你还不知道!”

“你和俺舅也不告诉我!姥,俺妈得的么病?”

“么病,头晕,心口窝疼,血脉不齐。还不都是让你那爸给气的!你那爸呀,真是没良心!在外边……”

徐夏子婶把药渣倒了,又把药铫子在自来水管上冲洗干净。这才又说:“羸官子呀,待会儿见了你妈,好好劝导劝导她,让她想开点儿。啊!你妈心里头就是有你。你劝劝,她定准能听。啊!”

徐夏子婶出院门去了。羸官一屁股坐到院中的石阶上。

……你妈病了……让你爸气的……他在外边……如同天空中突然袭来一股风暴,羸官的脑海立刻变成了一片波涛连天的汪洋。一种异乎寻常的震惊和痛楚的情感,迅猛地在他心中冲激着、汹涌着,形成了一股异乎寻常的感情的洪涛:刻骨铭心的爱,刻骨铭心的恨,刻骨铭心的屈辱……这种爱、恨和屈辱,是从那件蝙蝠衫时就开始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