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弃儿 第二十五节(第2/3页)

我跳上了一辆摩托车,按照老杨给我的地址,二十秒钟就来到旅馆门口,头发全都被风吹得立了起来。我对车主说:“以后别开那么快。”车主说:“我要赶回家吃饭了。”我说:“好吧,以后记得戴头盔。”车主说:“这儿没交警的,老板。”我无话可说,付了车钱,进旅馆一问,真有杨迟这个人。我让服务员带着去敲门,里面没动静,房门反销住了。我一脚踢开门,一股酸臭味像是房间里常年封锁的鬼魂般扑面而来,熏得我踉跄了一下,接着,我就在昏暗的地方看到了老杨,他还活着,缩成一团正在呻吟。我一摸额头是发高烧了。

我出去打电话,先告知家里已经找到了他,接着又打给路小娟。小娟在电话里说:“这种情况啊,先带他去县城的医院挂点水,退烧比较快。别随便吃药,遵医嘱。县城又不是不能治病,拖着干什么啦?本来就傻,再烧糊了脑子以后就别出来见人了。”

我不敢耽误,架起老杨出旅馆,发现他这个样子没法坐摩托车了,等了好久,看见一辆过路的三轮车,叫住了,一起上车,到了县医院挂急诊,医生说是流感,二话没说给了四瓶药水,插进血管。老杨躺在病床上渐渐清醒。

“包部长,我捶他娘。”杨迟说。

“不错,骂人都本地口音了。”

杨迟说,流感来得迅猛,以为自己可以扛过去的,没想到趴下了。另外,这家欠债的公司已经混账到一定程度,前几天说好把钱给他的,忽然又说没钱了。十万块欠债,不是个大数额,搞得人仰马翻,真不知道为什么。包部长的亲信每天还打电话到公司,找杨迟点卯,确认他是否去要债。这混账公司居然还很配合包部长,每次都准确汇报杨迟的出勤状况。

“你应该对包部长好点,拍拍他的马屁。我以前在工厂里的时候,看见车间管理员都点头哈腰的。”我说,“别的都不讲了,十万块你这次能要到吗?”

“让我想想办法。”

我们在急诊室待到后半夜,为了御寒,我们各自点了根香烟抽起来,县医院也没人管。这是一个很自由的地方。吊完了药水我们离开,深夜已经没有任何交通工具,出去一看在飘着细雨。室外极冷,空气中的湿气轻易穿透了衣服。举头三尺,路灯照着明晃晃的白色雨丝,四周沙沙作响。我们踩着雨水上路,稍微走出几步就进入了暗处,再回头看急诊处的灯光,显得陌生而阴森。

我们挪回了旅馆,服务员从账台上扬起浮肿的脸,我交了一晚上的房费,另要了一床被子和枕头,睡在老杨对面的空铺上。划水县没有暖气,九十年代的小旅馆也不存在空调。我弄了点温水,倒在塑料盆里,先让杨迟洗脚,再给自己洗脚。泡了很久,觉得稍稍暖和过来了,一抬头发现老杨已经睡着了。

朱康说好了在划水县等老杨,发誓一定要把这十万块拿到手,不料这个傻逼临阵脱逃,跑到海南岛晒日光浴去了。朱康现在是农药厂出了名的霉星,他的销售指标从来没有完成过,他到哪个县,哪个县的农药市场就立刻倒向竞争对手。老杨也存了个私心,要把朱康负责的几个市场夺过来,如此则必须先把划水县的烂账收讫。

这家公司很难缠,千年不赖,万年不还。老杨成天坐在该公司的板凳上,笑嘻嘻地要钱,笑了半个月,连老板的毛都没看见,只有个长得像寡妇一样的会计,哭丧着脸说自己的工资也没拿到呢,要求老杨帮着她一起找老板。

“这种鬼话我才不信呢,”我说,“会计都是老板的亲信。”

“可恨的是,她说县里的豆腐干很好吃,我花钱买了豆腐干给她吃。吃完她又说县里的特产是鸭子,我一开始糊涂了一下,以为她要找男妓,后来知道真的是鸭子,我就买了鸭子给她吃,她又说不好吃,不正宗,要吃卤鸭。我哪儿给她找卤鸭去?”

“你自己没倒贴上去?”我说,“也许她要的是你呢。”

“放屁。”杨迟说,“你他妈的自从卖了黄片以后,这一年脑子都在这上面打转。跟你说正经的,钱要不回来,我日子难过。”

我从包里拔出生锈的斧子,说:“现在就去砸场子?”

“这只能吓唬小孩,早跟你说过,欠债的人什么都不怕,就怕你不打他。”杨迟说,“我已经想好了,你和我一起去,但是你必须挺住,无论发生什么,都要挺住。这是一场心理战,谁心狠,谁就赢,明白?”

“我一向比你心狠。我人渣,这你早就说过。”

“我和你是一伙的,我们俩比个鸡毛啊!”杨迟拍着自己的脑袋大喊。

次日下午老杨的烧又起来了,我用买来的体温计给他量了一下,三十九度冒头。这就好办事了,那公司离旅馆很近,我们走着去了。快到公司门口时,老杨叉开十指把自己头发弄得蓬乱,又扒拉了一点墙灰抹在自己嘴唇上,使之苍白失色,接着就往我背上一趴,我驮着他来到公司门口,一脚踢开门,闯进去。里面好几个人,全都吓得跳起来。我遵照老杨事先安排的,把他直接撂在了地上。现在,我亲爱的杨迟,直挺挺躺在众人眼皮底下,仿佛已经死了。

把他放倒的时候我意识到老杨比我心狠,那是地砖啊,跟冰床差不多,躺在上面什么感觉?不由得佩服他的自我约束力,也对形势有了更深刻的认识,人若不逼急了是绝对躺不下去的。

我环顾四周,不是什么大公司,连个沙发都没有,全是椅子凳子。这会儿让杨迟坐在椅子上就要穿帮,还是躺地上吧。那伙人大声说:“这不是农药厂的小杨吗,怎么啦?几天没来怎么变成这样了?”我粗着嗓子说:“流感,发烧,快死了。”他们围过来,企图抬起杨迟。我说:“别碰啊,碰了万一死掉就算你的了。”这伙人立刻收手,一起看向财务室的会计。

会计走了过来,正如杨迟所形容的,她长得像寡妇,但不是水灵灵的小寡妇,而是很难看很难看、把男人克死的那种寡妇。她说:“哎哟,快送医院。”

我拿出前一天的病历卡给她看。“去过医院了,挂水,花了一千多块钱没治好,只能抬你们这儿来。”

“你是谁?”

“我是他同事,我也是农药厂的。”我假装不在乎地说,“厂里说了,你们公司欠那点钱要是收不回来,他就得在这儿继续待下去。我也没办法,只能把他撂你们这儿了,要死要活你们看着办吧。我还要去别的县城,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