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达之王冯如庸(第3/6页)

  实际上,其表情传递的信息是不完整的。完整的信息是,小童换了一个开汽车的男朋友。用现在的眼光来看,这当然是再正常不过了。我上高三时,因为自己留级,喜欢的女孩儿先上了大学。我想去大学找她玩,哥们儿都劝我:别犯傻,你至少得有辆摩托车才能去大学门口接姑娘吧?你瞧,这就是当时北京青年崩坏的世界观,但至少有一定的代表性。

  关于小童换男朋友这件事,我最大的感受其实是这样的:你在这家店里还真他妈是呼风唤雨啊!你说增加业务就增加业务!你说卖零件就卖零件!你说支灯箱就支,你说撤就撤!这个谜不久以后就解开了,不过现在先说说小童那个开汽车的男朋友的事。

  这事儿捞干的说,其实没什么好解释的。值得一提的只有一点:小童这个新男朋友,长得跟那个骑摩托车的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以至于连冯如庸看见停在路边的捷达上走下来吻别的俩人,都差点儿错以为是那小子鸟枪换炮了。两个男朋友一模一样的圆寸,细眉朗目,胡子刮得溜光水滑,身材瘦瘦小小的,透着一股机灵劲儿,一走一动都跟弹簧似的,倍儿有劲。冯如庸一党在应对小童换男朋友这件事的策略上,一如既往地体现出其建立在完全不存在的逻辑体系上的自成一体的逻辑:他们挂了一块“专修捷达”的牌子,因为小童的新男朋友开的是一辆捷达。他们的逻辑基础是,只要来店里修车就能见到小童,甚至能跟她说话,因为修汽车的时间比修摩托车长得多。这个逻辑基础首先就是错的:他们吸引来的是小童的男朋友,而不是她。这对追姑娘这件事本质上毫无裨益,且与前述那句充满智慧的哲言互相冲突。关键是,就算你挂出了“专修捷达”的牌子,也不具备排他性——镜头收回,视野扩张,画面中充满了整条街上形形色色的“专修捷达”。这一点儿都不让人意外。我的朋友逻辑水平都这个德行。真正让人意外的是,他们还真来了。牌子挂出去没多久,小童贤伉俪就来修车了。“车子漏水,”小童的男朋友说,“另外水温总是高。”老板打开机器盖子看了看,一撇嘴,说了句“冯如庸,上!”,就坐到房檐底下抽烟去了。这位老板看年纪足可以当冯如庸他爸,脸上布满深可及骨的皱纹,令人联想到一幅油画,好像就叫《父亲》。我正在一旁喝黑加仑,天气凉了,我喝得慢了许多,有时候都喝不完一瓶了。我一边喝一边跟老板聊天。我言语轻蔑,态度佻浮,大意就是,这小子真会修车?老板掐了一颗烟,又点上一颗,慢慢地给我讲。冯如庸的形象缓缓地在我心里翻了个身。

  那年才十八岁、还没摸过汽车的我,完全把修车这事儿想错了。我凭年龄判断,跟我差不多大、平时没活儿干,还兼管卖饮料的冯如庸,肯定是个学徒。实际上,冯如庸从一开始就是这家店的王牌。他连技校都没念完就出来了,因为他有一双神耳,能判断出车里最细微的声响是从哪个部位发出来的。开过车的人肯定知道,车里的异响最常见、最烦人、最难找。你听着觉得在右边,到右边一听又觉得在后边。最后你像蜘蛛一样把车厢爬了个遍也找不到。而一个具备冯如庸这样神奇听力的人,再加上对汽车结构的基本知识,就成了解决车内异响的利器。整条街上,这家店最出名的就是解决异响,所以这家店里经常来一些好车来修。这些高级车自己的修理厂都解决不了一些讨厌的声响,冯如庸坐进去一听就能把问题抓个现行。在同龄人还拿豪车的车标当小花园里换烟换啤酒换地盘的硬通货的时候,他已经坐过劳斯莱斯和奔驰了。

  但是冯如庸在真正动起真格的来学汽车修理的时候,选择的却是捷达。那时候捷达还是不错的车,比天津大发什么的高级多了。家里有捷达的过去肯定都是万元户。彼时的捷达以皮实著称,细节其实并不太像德国造的东西,不是这儿松就是那儿垮,总发出奇声怪响。这给了冯如庸一个很好的过渡。他获得了大量的实践机会来修理捷达,解决了千奇百怪的问题,只为了备战小童和新男朋友的到访。

  老板喊他上场时,他那个劲头就像腰上已经有幅金腰带,十根手指套满了总冠军戒指,两脚还穿着金靴一样,走过小童身边时竟然还甩了一下头发,我跟老板同时以手掩面。他来到车前,更不打话,两手并举两把螺丝刀,起下一个塑料盖子,拎出一面看不出什么材质的恶心的网子。对着阳光一看,上面有虫子、柳絮、泥和不知名的黏液。小童跟圆寸同时往后一缩。冯如庸踏着轻快的步伐,走进北间,拿起一个手枪状物体,对着那个网子猛扣扳机。手枪吹出一股劲风,网子上的恶心物体飞得满天都是。他一边操作一边吹口哨。我说我愿意用十年阳寿换他不吹口哨,老板说我出二十年。吹完网子,泡在一盆清水里,他又拿铁丝在发动机舱两侧使劲捅,一下一个洞,十分骇人。我大惊,呼声“我操”,站了起来。老板淡然地说,没事,没坏。原来那是本来就有的排水孔,被泥和树叶堵住了。捅完之后,端来水盆往上一倒,畅通无阻。顺便拿出网子插回原处,上紧盖子,“砰”地落下舱盖,完工。

  整个过程没有事先的演练和思考,没有丝毫的失误和停顿。他用看起来最简单但实际上是最标准的工艺(除了吹口哨的部分)解决了问题,并且把这些最简单的工艺表演得神乎其神。外行看起来,就像是一位遁世高手在演练一门绝世武功。他拍了拍手,走到小童面前,一甩头发,用大拇指往后一指:“修好了!”小童的男朋友愣了一下,皱着眉头走过去坐进车里试车。小童又笑了,她轻轻说:

  “你真厉害!”

  那时候我想,操,完了,冯如庸的一辈子交代了。有时候我就是这么睿智,我自己也没有办法。小童笑着说话的时候,既不升高音调,也不加快语速。她的声音既甜又脆,还有一点儿沙哑;她的语气里同时有少女的娇柔和大姐姐的慈爱。那是一种充满矛盾的声音,美得让人想闭上眼睛。她一说话,你不会注意到别的什么事了。对我尚且如此,何况是冯如庸呢。

  走的时候,老板隔着窗户客气道:“嫩最好别出毛病,但是万里有个一呢?就来我这儿,我们修捷达一绝,嫩早听说了吧。”我模模糊糊地听见那个小伙子说:“没听说,是我女朋友告诉我的。”然后他们就“冯冯冯冯冯”地开走了。冯如庸站在尘埃里,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