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达之王冯如庸(第4/6页)

  回家以后我问我爸,捷达毛病多吗?我爸摇摇头说,那车棒极了,很少出毛病。我说那为什么满大街都是专修捷达?我爸说是开的人有毛病。我当时理解错了。后来我知道捷达这车的性格像个山东汉子,直爽豪快,能打能扛,但不太细致。开车的人不大在意,车很容易受伤。且吃的必须好,吃不对付就闹病。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接下来的一年多里,剧情走上了平稳的路线。冯如庸跟小童之间,一点儿进展也没有,反过来也没有退步,一切都像是封闭在一个时间循环里演着相同的剧本,直到第二年暑假,冯如庸得到了他的第一辆车。

  那一年,街北头开了几家酒吧。开酒吧的人自成一体,跟开修理厂的人不是一个圈子,很谈不来,酒吧和修理厂势力接壤的地方经常打架。修车一条街有个名声在外:这帮青岛人平时自己跟自己老掐,但是如果有外敌入侵,他们会变得空前团结。那时节,每个店的老板都手持巨大凶猛的冷兵器,跟酒吧行业背后那些货真价实的犯罪势力做斗争。在一次械斗中,冯如庸的老板受了伤,需要休养很久。冯如庸见着我,一甩头发,自豪地说:咱老板打架,那俏欻(注10)!手里那扳手,一下一个,一下一个——我没见过这种大规模械斗,一直到后来大学的时候看了部电影叫《纽约黑帮》,里面有个扛巨大十字架的汉子,看起来威武雄壮,没两下就让人干倒了,我对冯如庸说的那个情景一下子有了画面感。其实那时候冯如庸还在三里屯,但是我没找他聊这部电影,后来没机会了。

  老板养伤不在店里时,冯如庸成了一把手。他才二十岁不到,就撑起买卖来了,我还在带锁的日记本上模仿卡夫卡呢。冯如庸当家时,遇到需要开出去试车的异响故障,一般不接,以防小童他们来的时候他不在店里。他这套奇怪的逻辑贯彻了这么久,连我都快被他洗脑了,我几乎觉得这样下去他能成功。给喜欢的女孩的男朋友修车到底能成什么功,我当时可能没想这事儿。果不其然,有一天,冯如庸刚送走一辆来查异响的车,那辆满身是伤的捷达就开来了。那小子开车一定特别鲁莽。门一开,那个圆寸小伙子下来了,小童没露面儿。这倒也不是头一回了,冯如庸也没觉得奇怪,但那圆寸着急忙慌地催道:“机油灯亮了,走两步就熄火,一熄火连刹车都没了!你快看看!”说话带着哭腔。冯如庸如临大敌,举起舱盖,拉出机油尺,也顾不上戴手套,徒手一抹,眉头皱了起来。“不缺啊!”他叹道,拉开车门坐进去,点火,摘空挡,踩油门,没两下果然熄火了。他从屁股兜掏出手电,叼在嘴里,其动作迅如闪电,像特工掏枪一般。在他检修的过程里,圆寸一直咬着指甲在一旁走来走去,不时探头看一眼,或是用手掌用力摩擦寸头,发出沙沙沙的声音。冯如庸依次检查了各个机构,在发动机舱里这儿捏一把,那儿拧一下,发动机时而发出轰鸣,时而呻吟着熄火。他的头发太久没染,这时候已经全黑了,湿漉漉地垂下来,他用手一抹,脸上就是一道黑,抹了几次,他就变成铁血战士了。这时,圆寸用力一拍头顶,一咬牙,说道:算了!别修了!

  后来冯如庸讲到这段时,我脑子里非常乱,因为我也经历过喜欢的女孩子有了男朋友这种事,但是我没跟暗恋对象的男朋友见过面,更别提给他修车了。在他说“算了”的时候,冯如庸也跟我一样乱,他不知道是该失望,还是该羞愧,或是该恼羞成怒。

  不过跟接下来的事情相比,这只不过是专业领域上的一次小小挫折而已,跟感情无关。而下面这些剧情才是感情戏。圆寸说:别修了,来不及了,我要去机场。冯如庸不知道说什么,没搭茬儿。圆寸走了两步,又回来说:

  “我去新西兰,”他说,“不回来了。如果施小童来了,就让她开走吧。”

  施小童。这三个字给冯如庸带来了多大的冲击已无据可考,因为他自己坚称当时非常平静,而这是不可能的。

  圆寸走之前又补充说,如果施小童不来,这车就给你们吧,反正我也不回这鬼地方了。

  “鬼地方”三个字让我听了心痒难耐,觉得这里面一定有个巨大丰满的故事可以挖掘,可惜已经挖不到了。

  “祝你好运吧,哥们儿,”他最后说,“你喜欢施小童吧?你可长个心眼儿啊。”

  这当然是我们所有人最后一次见到圆寸,不然冯如庸也不会得到那辆破捷达,并在上面写满了字停在路边当招牌。老板伤愈复出之后,两人一起嘀咕(注11)了半个月,最后判断这辆车要修好成本太高,在没有确定归属的情况下不值得冒险,就凑合开到路边堆在那儿了。过了几年,酒吧和夜店往南蔓延,逐渐侵蚀了修车一条街的大好河山。老板把门脸儿一盘,在附近一个什么电机厂大院儿里重新开了个店。那时候,冯如庸已经成了这条街的“捷达王”,一手听声辨位走遍江湖没有对手,手下修过的捷达成百上千,到了酒香不怕巷子深的境界。这是老板的想法,冯如庸不敢说不赞同,但他始终觉得施小童会来的。于是他把那辆捷达留在街上。客观地说,这是个双赢的战术:施小童认得那车,车上有地址电话,又可以当广告。经历了市容、城建,以及脱胎于环卫、吸收了部分城建职能的城管,哪股力量都没能撼动这辆合法停在车位上的私家车。

  但是,傻×,施小童是大学生,她得毕业啊。我也是偶然想起这个傻×。我并没有打算去看望冯如庸,我有很多更好的铁哥们儿一毕业都没了踪影,我的交际维护能力大抵止步于此。后来我买了车,又换了车,修了那么多次车都没想起他来。直到有个开捷达的同事偶然跟我说起他的车出了奇怪的毛病,一开起来,后备厢的位置就发出女人哧哧哧的笑的声音。此时,冯如庸凭其走遍江湖的听声辨位手艺和他那头长发从记忆深处跳了出来。我跟同事介绍道,我认识一个专修捷达且解除异响一绝的师傅,不知道还活着没有。

  找到他的店很容易,到了原来店址的地方,没费多大劲儿就看到了那辆破车;顺着车上的线索来到大院深处,开阔的停车场上停满了捷达,得排队。我拍了拍同事的肩膀说,排个屁,我走走后门儿去。一进店门我就打听,冯如庸在吗?我打听的对象其实就是冯如庸,他抬头跟我照了半天眼儿,谁也没认出谁来,最后只好互相自我介绍,大好的江湖重逢剧情就这么被破坏了。我们居然还握了握手,只能说时间这东西太厉害了。修完车送走了同事,我去三里屯溜达到傍晚,吃完饭又喝了一杯,才回店里找冯如庸叙旧。他正在吃盒饭,拉了两句家常之后,听说我在搞IT,突然问我:你会上网吗?我说,嫩咋不说嫩了?他说,你要是会上网,帮我找个人呗?说完露出一口白牙,嘿嘿嘿地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