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未来提前存在(第2/3页)

1989年3月26日,海子在山海关附近卧轨自杀。

1989年4月,北岛去国。

1989年5月31日,骆一禾死于脑血管大面积出血。

1991年9月24日,戈麦自沉于北京万泉河。

1993年10月8日,顾城在新西兰寓所用斧头砍伤妻子谢烨后自缢。

1994年4月23日,郑山回到阔别多年的江城。

如同许多电视剧里的老套桥段一样,聚会永远是多年不见的朋友们或者老同学们唯一的选择。出现在我面前的郑山成熟沉稳、衣着考究,丝毫不像其他同学那样故作姿态,甚至连西装袖口的商标都未曾摘下。席间大家纷纷交换名片,但郑山却只接不递,颔首微笑,一直保持着学生时代惯有的修养和礼貌。看到他这副样子,我别提有多开心了。那天萧梅坐在我的身边,位置几乎与郑山面对面。我试图从郑山的眼神中阅读出些什么,结果他在望向萧梅时与其他的同学并无二致——这绝不是掩饰,是他真的放下了过往。

聚会的另一项内容从来都是追忆往昔。

追忆往昔的终点又从来都是对照当下,憧憬未来。

一个同学说:“从科员提到副科,我用了七年时间。下一个七年,我的愿望是提到正科。”

另一个同学说:“要是一个月再涨三百块工资,我天天给我老婆跪搓衣板!”

“郑山,说说你的愿望。”

“我嘛,其实很简单,只是希望我们生活过的这座城市繁荣昌盛。”

“原来你从南方归来,就是要回报故地呀!”

“景文,你的呢?”郑山非常认真地望着我说道。

我经过慎重的考虑,如实相告:“写出一首真正的诗,献给青春。”

嚯——!

众人哄堂大笑。

萧梅打起圆场:“他就是这样,从来不改初衷地想要做个大诗人,没救了。要不咋过了这么些年我们还没结婚?分不上房子啊,让他送礼疏通疏通,他怎么说?不为五斗米折腰!”

我说:“世界会变,但是我始终如一,我带着悲哀的自负想道。”

萧梅说:“看看,又来了吧?一天到晚的博尔赫斯,比我都亲。”

众人又是一阵放声大笑。

但自始至终,郑山并没有对我表现出一丝嘲讽,反而在聚会行将结束之时,示意我等等他。我、郑山、萧梅站在灯影绰错的饭店门前,仿佛这才是我们之间的重逢。

我向他伸出手:“欢迎归来。”

郑山冲着我笑:“景文,你没变。真好。”

我们等来了接郑山的奔驰车,他从车里拿出送给我和萧梅的礼物:“景文,知道你不会让我送你们回家,那我就不勉强了。过几天我回村里,你一定要陪我去。”

郑山送给我的是一张新华书店的购书卡。给萧梅的是一条苹果牌牛仔裤。

几天以后,萧梅穿着这条牛仔裤陪我和郑山一起去了石竹村。

就是在那一天,郑山指着一望无际的石竹花海告诉我,它将成为这座城市的经济新起点。我问他要做什么,他说政府已经准备在这里建设经济开发区,而他,将准备与政府合作,在这石竹花海生长的地方大兴土木,建造一座迷宫游乐园。郑山说:“景文,我都想好了,你不是最喜欢博尔赫斯的那篇《环形废墟》吗?我们的游乐园就叫环形迷宫……”

我将毕生以来所有的愤怒堆叠,一拳将他打翻在地!

独自离开。

当晚,萧梅找到我,把十万元人民币齐整地摆在我面前。我问她这是什么意思,萧梅说:“郑山的一点儿意思,只当是补偿属于你的石竹花海吧。”

我说:“那谁来为记忆和年华埋单?”

萧梅苦笑道:“如果你能给我一座房子,不需要面朝大海,我可以埋单。”

我疯狂地把人民币掷在地上,勒令萧梅滚出我的视线。萧梅则不动声色地蹲在地上,逐一将钱捡起,甚至为了够到一张飘落床底的,她双膝跪地,身体前倾,毫不顾忌牛仔裤包裹的屁股所呈现而出的风骚……

我和萧梅的爱情结束了,在几个小时以后的电话连线中。

爱情死了。

村庄消失了。

石竹花海在一声声巨大的爆破中化为乌有。

我收到了郑山和萧梅的结婚请柬。

我开始痛恨这座城市。

我想回到故乡,回到八十年代。

我申请调离了十三中学,回到了被米醋、酱油和巧克力混杂的味道所盘踞的故乡。

我再也没能写出任何一首诗,更别说那首献给青春的诗。

我的人生开始变得黯淡无光……

阅读。我用阅读续命。那些书籍成为我对这个世界最后的依赖。

时光在字里行间的批注里穿梭不止,像一匹小马。

渐渐地,我开始注意阳光、空气、河流,以及遍布岸畔的鹅卵石。我知道这是阅读给予我的恩赐,它们让我业已腐烂的根脉再次焕发生机。我泪流满面地接受着这份生命之光,并决心与往昔割袍断义,重新生活——虽然那首青春诗我仍然无法写就。

几年后的一个午夜,我突然接到了郑山的电话。

这位踌躇满志、一心试图振兴江城经济的人,以沙哑犹如耄耋老者的腔调向我讲诉了环形迷宫游乐园如何一步步走向失败,并再三请求获得我的原谅。当我镇静自若地告诉他,我早已放下过往之后,电话那头传来了一阵长达三分钟的号啕大哭。

又是一个午夜,我接到了萧梅的电话。

不同于郑山,电话那头的她声音嘹亮,不断地向我罗列着近期以来她所经营的KTV俱乐部的营业收入,当我以沉默应对之时,她却声嘶力竭地向我吼道:“你为什么不骂我满身铜臭、唯利是图、猪狗不如?你倒是骂啊景文,我再也不要过这种没有尽头的日子……”

奇怪的是,我对萧梅居然没有一丝憎恨,反而告诉她,今后愿意做她最忠实的倾听者。

于是,两通电话开始频繁占据着我的夜晚。

我并未把这个秘密公之于两通电话的主人。

不得不说,时间是个厉害的角色。它可以让沧海成桑田,万物化腐朽,也可以让碎裂的友谊重现光彩,就如同修瓷艺人那双神奇的手。当郑山在电话里再一次对往昔的时光充满无限感慨时,我主动提出要跟他见一面。郑山沉默了许久,说:“不见不散。”

与郑山见面那天,我同样约了萧梅,打算公布电话背后的秘密。为了这次见面,我还特地从“贝塔斯曼”邮购了一册博尔赫斯的《小径分岔的花园》,作为送给他们的礼物。

我怎么能不知道那天是1999年6月7日,星期一?

1999年6月7日,星期一,这将会成为我此后无数个夜晚都为之彻夜难眠的日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