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6页)

“你说句话吧。”费利克斯说。

她的目光回到他身上。她狠下心说:“你走吧。”

“不。”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既没有精力,也没有意志力催他离开。她看了一眼召唤普理查德用的那只呼唤铃。费利克斯微微一笑,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

“已经过去十九年了。”他说。

“你老了。”她不客气地说。

“你变了。”

“你以为会怎样?”

“我料到就是这样,”他说,“就是你不敢对自己坦诚,见到我你其实很高兴。”

他那温柔的目光总是能将她的灵魂一眼看穿。伪装又有什么用呢?他能看破一切伪装,她暗自回忆。自他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起,他就看透了她。

“怎样?”他说,“你难道不高兴吗?”

“主要是你吓了我一跳,”她说,接着才发觉自己默许了他的问题,“你呢?”她赶快补上一句,“你又是什么感受?”

“我什么感受也没有,再也不会有了。”他说道。他扭曲了面孔,挤出一个怪异而痛苦的笑容。她过去从没在他脸上见到过这样的表情。直觉告诉她,此时此刻,他所言属实。

他拉过一把椅子,在她身旁坐下。她不由自主地猛然闪开。他对她说:“我不会伤害你的。”

“伤害我?”莉迪娅笑道,笑声之尖刻出乎她的意料,“你会把我这一生都毁掉的!”

“你已经毁掉了我的一生。”他说完皱了皱眉,仿佛自己也吃了一惊。

“噢,费利克斯,我不是故意的。”

他突然变得紧张起来。二人陷入了凝重的沉默。他的脸上又皱起那饱含苦痛的笑容,问道:“出了什么事?”

莉迪娅犹豫了一阵。她忽然意识到,多年以来,自己一直在期盼着把整件事向他解释清楚,于是说道:“你把我的长袍撕破的那天晚上……”

“衣服撕破了,你打算怎么办呢?”费利克斯问。

“侍女会在我赶到使馆之前缝好的。”莉迪娅答道。

“你的侍女还随身带着针线?”

“不然我为什么要带着侍女出去赴晚宴呢?”

“有道理。”他躺在床上看着她穿衣服。她知道他喜欢看她穿衣服。有一次他模仿她提上内裤的动作,笑得她肚子都痛了。

她从他手里接过长袍,穿在身上。“为了参加晚宴,每个人都要花一个小时更衣,”她说,“在我没有认识你的时候,我完全不知道一个人竟然可以在五分钟之内穿戴完毕。快帮我把扣子扣上。”

他替她扣上了长袍背面的钩扣,她自己则对着镜子梳理头发。他扣完以后吻了一下她的肩膀。她一缩脖子说:“别再闹了。”然后拾起那件棕色的旧斗篷,递给了他。

他帮她披上斗篷,说:“你一离开,把这里的光明都带走了。”

她深受感动,因为他不是那种会轻易动情的人。她说:“我明白你的感受。”

“你明天会来吗?”

“会。”

在门口处,她吻了他一下,说:“谢谢你。”

“我非常爱你。”他说。

她离开了他。下楼梯时她听见身后有动静,便回头看了一眼。费利克斯的邻居正在隔壁公寓门口盯着她看。二人四目相对时,那人面露窘色。莉迪娅有礼貌地向他点了点头,那人便退了回去。她这才想到,那人可能隔着墙壁听见了他俩做爱的声音。她并不在乎。她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丑恶而可耻,但她不愿多想。

她走出楼房来到街上,侍女正在街角等她。二人走进公园,马车已在园中等候。当晚天气寒冷,但莉迪娅感到自己由内而外散发着热量,容光焕发。她不禁纳闷,只凭自己的脸色,不知人们能否看出她刚刚有过一番云雨。

车夫为她放下马车的踏板,躲避着她的目光。她心中一惊,暗想,他知道了;不过马上又断定那只是自己的想象而已。

在马车上,侍女匆匆修补好莉迪娅长袍背后的破损。莉迪娅脱掉棕色斗篷,换上皮毛斗篷。侍女忙着为她整理头发,莉迪娅给了她十个卢布做封口费,然后她们便到了英国使馆。

莉迪娅定了定神,走了进去。

她发现,要装出另一种人格,变成那个为上流社会所熟悉的谦虚纯洁的莉迪娅并不难。她刚一踏入现实世界,便被自己对费利克斯那种狂热的激情震慑住了,她变成了一枝战栗不已的娇花。这其中绝无假装。实际上,她每天有一大部分时间都相信这个品行端庄的少女才是她真实的自我,而她与费利克斯共处的时间则像是被附了身。当他在她身旁,或者她在深夜里孤枕难眠的时候,她才知道自己对外展现的人格才是邪恶的,因为它不许自己享受有生以来的最大乐趣。

莉迪娅这样想着走进了大厅,她穿一身得体的白色礼服,看上去稚气未脱,又略带些紧张。

莉迪娅与堂兄基里尔碰了头,在名义上他是她的陪同者。三十多岁的基里尔是个鳏夫,生性易怒,为外交部长工作。他和莉迪娅彼此并无好感,只因为他的妻子已故,莉迪娅的父母又喜欢外出,于是基里尔和莉迪娅令社交界周知:他们二人应该共同受邀出席各类活动。莉迪娅总是告诉基里尔不必费神来接她,这便是她得以与费利克斯幽会的原因。

“你迟到了。”基里尔说。

“对不起。”她的回答并无诚意。

基里尔带她走进客厅。大使和大使夫人与他们打了招呼,然后把她介绍给了海康姆勋爵——沃尔登伯爵的长子。他三十岁上下、身材高大、仪表堂堂,身上的衣服剪裁合体,样式却很朴素。他是个地道的英国人,淡褐色短发,湛蓝的眼睛。他脸上总带着笑容,性格开朗,不禁使莉迪娅有些心动。他能讲一口流利的法语。他们彬彬有礼地闲谈了一会儿,然后他便被介绍给其他人了。

“他看上去很好相处。”莉迪娅对基里尔说。

“别被他骗了,”基里尔告诫道,“据说他是个混混。”

“此话怎讲?”

“他曾与我认识的一些官员打牌,他们告诉我,有时他会把他们灌得烂醉如泥。”

“你对别人总是了如指掌,而且结论总是坏的。”

基里尔薄薄的嘴唇拧出一个笑容来:“那是该怪我还是怪他们自己呢?”

莉迪娅问:“他到这里来干什么?”

“来圣彼得堡?噢,据说他父亲非常富有,但个性专横,他们父子彼此看不顺眼;于是他到世界各地饮酒、赌钱,等着他老爸去世。”

莉迪娅本没指望再次与海康姆勋爵谈话,但是大使夫人觉得二人很般配,便在晚宴时安排他们坐在一起。上第二道菜的时候,他与莉迪娅攀谈起来,“不知你认不认识财政部长?”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