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产权分割

前往国王广场的途中,萨拉路过了利兹市政厅,她和鲍勃就是在这里结为连理的。她是二婚。那年她17岁,育有一子,年纪轻轻便已为人母。她的母亲曾提议在婚礼期间帮她照看西蒙,但萨拉拒绝了。“他要娶的是我和孩子两个人,妈妈!”她厉声道,“这才是关键。他没要我放弃我的儿子——可不像你!”于是他们三人——萨拉、鲍勃和小西蒙——并肩踏上了通往婚姻登记处的台阶,即便还没有那一纸婚约,他们也俨然是一家人了。婚礼期间,她始终将西蒙揽在怀里,只在签字登记时,让鲍勃接手了片刻。而她那一度想将西蒙送人的母亲,则根本没抱过这孩子一下。自那以后,萨拉便不再将母亲视作家人。她曾觉得鲍勃和西蒙才是她的家人,必要时她可以依赖他们、向他们寻求支持,他们是她唯一的依靠。当然,除了她自己。

如今便只剩她自己了。

她徒步穿过广场,纤细的身形裹在一件黑色的大衣里,踽踽独行。她的背脊挺得笔直,面色苍白而决绝。她匆匆拾级而上,直奔伊恩·卡尔的事务所,鞋跟沿着石阶踏出一连串清脆的足音。这位离婚律师是露西推荐的。他专程到接待处去迎她,伸出手来以示问候。“纽比太太,是吗?请随我上楼。我办公室里有现磨的咖啡,若您喜欢的话,也备有花草茶。您丈夫和他的律师预计一小时内抵达。届时我们应该已准备周全了,但愿如此。”

这是个亲切随和的年轻人,微笑里夹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同情。这家伙前途无量,萨拉暗想道。她欣赏他轻松愉悦的待客方式,让她进到他办公室后丝毫不觉拘束。他的这间办公室比她自己的奢华百倍。也许我该投身民事诉讼了,她寻思着。不行,我没那个派头。

“您的主要关注点,我相信,是要保留您的房产。”他递给她一杯咖啡,谈起了正事,“很遗憾,正如我在电话里和您说过的那样,我们眼下的选择非常有限。若您的女儿——埃米莉,对吗?——再年幼一岁,就对我们大为有利,但现在她已是年满18岁的法定成年人了,不再需要依靠您为她提供住所。要是您丈夫同意您继续居住,我们倒是可以达成协议,但很遗憾……”

“他不会同意。”萨拉有些难过地想到埃米莉是多么渴望拥有一间自己的房间,她是多么喜爱那栋临河的房子。这学期很快就要结束了——她会回家过圣诞,萨拉如此猜想。“那么,我有哪些选择?”

“您可以选择出售这栋房产,或是买下您丈夫手中的产权。根据《土地信托及房产申请法》第15条,您应该找人为这栋房子估价。这其中50%的份额归您,50%归您丈夫。所以您可以按估值的一半赔付给您丈夫,或者您也可以选择出售房产、划分产权。你们是以何种方式偿还贷款的呢?”

“我们各付一半。”萨拉一边说,一边想着明年四月她不得不面对的那张巨额税单。“要是我现在再拿些钱出来一次还清贷款,那我能继续住下去吗?”

“恐怕这得您丈夫同意才行。您这样做会让他无法享有产权份额。但房价一直在上涨,所以没准能说服他再等等,享受未来的增值收益。他有别的住处,是吗?”

“噢,是,他自有去处。”她冷冷地说道,脑海中映出的是她上周发现的一张照片。她在家和鲍勃共用一台电脑,照片就储存在他的文件夹里。那是个蓄着一头棕色长发的年轻女人——发量稀少了点,萨拉如此琢磨着,至少在她的审美看来是这样的,还略略有点龅牙——但笑得很迷人,穿了一条及地的长裙,将三个年幼的孩子紧紧地拉在身前。她看起来很快乐,但随后萨拉放大了照片,直盯着这年轻女人的眼睛,她依稀看见了——那是什么?——不安、焦虑、贪婪?总归是某种渴望,是藏在她笑容背后的欲念。抑或是萨拉的嫉妒之心丑化了她看见的一切,从而为她莫名的怒火中烧辩白?她双手颤抖得厉害,以致无法好好握住鼠标。

他的文件夹里还有一些别的照片,其中几张拍到了一栋半独立式的住宅——倒也够住了,但和鲍勃早已住惯了的居所比起来,还是次了点。她很怀疑他能否在那儿长久地安之若素。

这点质疑在一小时后的会面中得到了印证。他们齐齐落座会议室,分坐在一张锃亮的红木桌两侧。鲍勃看上去与往日有别,她很惊异。他最近理过发,也一改平素总穿那身皱巴巴的制服的作风,转而换上了崭新的浅蓝色针织衫,外搭一件皮夹克——无疑是为了看着年轻点。此外,她还隐约嗅到了一股淡淡的须后水的味道。唯有他双眸下的那对眼袋显出了他的老态。他对推迟出售房产的建议甚为反感。

“不行,我当然眼下就急于出手——索尼娅的房子是租的,3月份合同就要重签了,而且不管怎么说,那里也太小了。我们真正需要商定的是各自的产权比重。”

他瞥了一眼他的律师,那个体格矮小又肥胖的男人随即开始辩护。“根据之前的投资,纽比先生要求分到65%的产权。夫妻二人最初买下这栋房产时,是他一人全额支付了定金,还有头三年所有的房贷利息,彼时他的妻子收入微薄。”

萨拉的律师禁不住笑了。“对此我实在无法苟同,斯奈尔先生,这种说辞毫无说服力,对此你也心知肚明。虽然纽比太太当时是在家照顾孩子……”

“照顾孩子!”鲍勃愤而插嘴,“说得跟真的似的!”

“……从而完全无力偿还贷款,但她依然有资格分到50%的产权。她以打理家庭的方式,平等地贡献了自己那一半份额。”

“但她没有!”鲍勃开口道,“她一味地追求她自己的学业——用我的钱!”

“站在法律的角度来看,这一点无关紧要……”

“我照顾过我的孩子,鲍勃。你敢说我没有?”萨拉今天第一次和丈夫对视。蕴藏在她眼神里的情绪和她那冰冷尖锐的语气,令他无法再由着愤怒出言不逊。他们相互打量着,而那一刻,两位律师仿佛都消失了。事后回忆起这一段时,萨拉怀疑他们那时还有没有继续商谈,因为她什么也没听见。结婚20年,她用眼睛发问道,你怎么会变成了这样,鲍勃?那海枯石烂的承诺曾屹立于彼此信任的基石之上。这一切也都随着你的衣着、你的发型一道改变了吗?

但他完全是另一个人了——至少已不再是她曾经认识的那个人。无论他内心的负罪感有多强烈,他的眼里都写满戒备,言谈间也全是硬着头皮决不让步的决绝。她心想,他看起来相当脆弱;他显得年轻了些,不仅是拜着装所赐,更因他不顾一切地想否认事实,好对自己的正确深信不疑。她希望这个男人回到自己身边吗?不,并非如此。没有爱便无法将就。而在那双与她对视的眼里,已见不到一丝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