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萨拉与埃米莉

再次南下剑桥,萨拉回想着最近的这几周。火车离站时,她随着惯性后倾,身体贴在了靠背上。她不禁觉得,这一如我的生活,被一股强硬到无可匹敌的外力押送至新的站点,而我身不由己。她忆起一首诗,印象里应是出自莎士比亚之手,《人生七阶》。当然,是属于男人的七个人生阶段——那个年代没人拿女人当回事——但不管怎样,她好歹记起了这首诗。诗歌旁还配有插图,她记得是以一个男婴为伊始——一个“既哭且吐的婴孩”——他被画在了一座横跨书本左右两页的大桥下。抬首高出几阶的桥身处绘有一名学童;接着是一个强健而自信的青少年,看似身心都比之前有所成长;随后他终于以成年男性的身姿屹立桥拱——象征着处在事业巅峰的男人、万事万物的主宰、睥睨天下的真龙天子。既那之后——她记不太清后续的插画了,余下的部分似乎与她当时的想法无甚相关——便只剩江河日下。那男人大概日渐衰老孱弱,最终在大桥彼端的桥墩下一蹶不振,成了个风烛残年的驼背老头,趿拉着一双拖鞋,如幼儿般口角流涎,饱受风湿的折磨几近瘫痪,日复一日不过是等待死神来敲门。

很好。好样的,萨拉。真是个鼓舞人心的想法。她望着车窗上自己的镜像,做了个鬼脸,寻思着这一切不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永远不会,起码百年之内不会。反正现在还暂无预兆。但她真切地感到目前的生活已经在走下坡路了,愈发失控,仿佛她摔倒在了滑雪道上,一屁股瘫坐不起,会就这么一滑到底。不,那简直就是另一幅凄凉境况,她坚定地对自己说,我得设法打住了。想想过山车怎么样?没错,那样的生活图景就好多了。我们攀升到功成名就的顶峰,然后放松放松,滑翔一阵子,但前方还林立着别的山峰,有的低矮平缓,也有甚者高得前所未见。就是这样——我一定要借着这股改变的势头去攀登下一座高峰。

她一边啜饮着咖啡,一边四下张望。车厢里的乘客各自阅读、发短信,抑或对着笔记本打字。形形色色的人生,上演着千差万别的戏码。真正相互交谈或是一起旅行的人并不多。好吧,现在我也是其中的一员了。倘若不得不孤独过活,那也要坚强如一。

我依然还有个家。这半个月西蒙来看了我两次,比之前的一整个月都来得勤,愿上帝保佑他。他显然是在关心我,虽然他嘴上没说什么。不过他向来不善言辞。至于埃米莉。嗯,我这不是正要去见她么?

之前从埃米莉口中得知她新年要去滑雪度假时,萨拉一度非常失落。这意味着女儿在家的时间又少了数日。但她旋即坚定地自我安慰道,孩子上了大学,做家长的就盼着他们这样——交友识人,丰富阅历。毕竟,她还是收获了好消息,埃米莉会回家过圣诞,虽然只待几天——期末结课后她要去伦敦,然后去伯明翰陪拉里,平安夜当天才会回家。这也是萨拉动身去剑桥的原因。她腾出了一整个周末,好和女儿尽情团聚。

她周四晚上抵达剑桥,入住花园府酒店。她叫了客房服务,让人送了份沙拉过来果腹,接着致电埃米莉,和她约好了明天见面的时间,随后便沐浴休息了。翌日一早,她还在吃早餐,电话就响了。她扫了一眼屏幕,上面显示着一个陌生的号码。“您好?”

“嗨。”一线熟悉的男声——迈克尔!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没存他的号码。“你好吗?”他问道。

“噢,还行。正在吃早餐。”

他问得小心翼翼,她倒也不觉奇怪。他打电话来取消约会时,她的态度既随便又无礼,而且自那之后她还刻意把他从脑海中一笔勾销了。她现在的声音听上去不温不火。她兀自捡了一颗杏脯嚼着,等着听他的下文。

“我只是想为上次爽约的事再跟你道个歉。我那真是不得已,但恐怕也无可原谅吧。”

“嗯,好吧,我是有点意外。”要是真觉得无可原谅,就别指望别人谅解,萨拉暗想道。“房子的问题解决了吗?”

“差不多了。简直太磨人了。”他说道,随即犹豫了片刻。她趁机又吃了一枚杏脯,毫不介意他可能会听到她的咀嚼声。“不管怎样,我想问下周我们能不能找个时间见见面。我将功补过,要是你给我机会的话。”

“再说吧。我要先看看我的日程表。我现在手头没有,没带过来。”

“哦。”他听起来有些沮丧,“你现在在哪儿呢?”

“剑桥。花园府酒店。”

“啊?你去那儿干吗?”

“见我女儿,去看她参演的一出话剧。”

“这真是太巧了!我明天也要开车来剑桥,去探望桑德拉。和你的安排如出一辙,真的。”

“喔,这样啊。”她突然心如鹿撞。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却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何感受。一方面她乐于见到他,另一方面——当然不能当着埃米莉的面!她此行是来见她女儿的,不是这个男人。她完全能感受到他也在为此思前想后。

“嗯。我应该会带桑德拉去采购圣诞礼物。没准我们能见上一面?”

“我定不下来。我不知道埃米莉的安排,也不知……她会怎么想。”

“你是说,怎么看我?我明白了。但兴许明晚我们还是可以抽空聚一下,或者周日也行,我刚好可以开车载你回去。”

“我不知道。看情况吧。”

“好吧。若你愿意的话,我也可以直接去酒店找你。花园府,是吗?”

“没错。听着,明天你再给我打个电话吧,行吗?我那时应该就能定下来了。”

她挂了电话,转而盯着窗外陷入了沉思。她不知自己是该蹙眉还是微笑——她映在窗子上的面容显得尤为奇怪,扭曲得如同在照游乐场的哈哈镜一般。两天前,他爽了她的约;而眼下他再次变得友善殷勤。我应该回绝他,她琢磨着,可是……见一面又何妨?我并不是那种朋友多到可以随便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人。

而且上次我在这儿时,埃米莉的确也曾鼓励我再去找个新男人。所以要是我介绍她和迈克尔认识,她会作何反应?这个念头让萨拉脊背发麻。完全无法预料——这是我所能做出的预测中唯一靠谱的了。

吃完早餐后,她穿城来到埃米莉的学校。女儿的寝室杂乱无章,但看起来比她记忆中的温馨多了。CD机里播放着动感十足的音乐,四壁都张贴了海报,空气中还流动着香烛的芬芳。埃米莉看起来满面红光、身强体健,但似乎有点心事,萨拉如此猜想。她们相互拥抱了一下,埃米莉继而退后一步打量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