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黄金线(第4/6页)

所幸降雨已转为雾气,他回头往支路开向车道。来到交叉口,他发现有片窄窄的路肩,因此硬是挨着护栏停靠的话,其他车主会发牢骚,却仍能勉强通过。他擦到了护栏,但他不在意。从他现在坐的地方,可以看见行人在公寓区条纹帆布下进进出出,也能看见车辆加入或离开大马路。他丝毫没有警觉感。他点燃香烟,进出的大轿车擦身而过,却没有一辆是柯的车。偶尔有车挤过时,司机会稍停,猛按喇叭,或大声抱怨,杰里则置若罔闻。每隔几秒钟,他瞄一下后视镜。有个胖子鬼鬼祟祟从后面走来,外形不能说不像老刁,令杰里放开夹克口袋里手枪的保险,后来却发现这人缺少老刁的肌肉。这人经过他时他心想,大概是来跟出租车司机收赌债吧。

他记得在跑马地与陆克共处的时光。他记得与陆克共处。

红色捷豹嘶嘶开上他后方的支路时,他仍注视着后视镜,只有一人开车,敞篷放下,没有乘客。他惟一没有料到的是,她可能搭电梯直接下停车场,亲自取车,不像先前那样劳驾门房帮她开到门口。他尾随而去,抬头瞥见她公寓的灯光仍亮着。她留了人看家吗?或是她打算很快回家?接着他想到,少耍小聪明了,她只是忘记关灯而已。

最后一次对陆克讲话,是叫他别老是烦我,他心想,而最后一次陆克对我讲话,是告诉我说,他会在史大卜面前帮我找借口。

她朝市区方向开下山。他跟在她车子后面开去,有一大段时间,他后面没有车子跟来,感觉不太自然,但是这个时间本来就不太自然,他内心的沙拉特人正快速死去,他措手不及。她的方向是市区最明亮的地带。他猜自己仍爱着她,然而此刻他准备怀疑任何人、任何事。他继续紧跟在后,因为他记得丽姬鲜少注意后视镜。在昏暗的雾气中,反正她也只能看见车头灯。雾气一团团笼罩,港口宛如失火,条条起重机灯光在袅袅烟雾中宛若水屋。来到中环,她开进地下室车库,他也直接开进去,停在六个停车位之外,不过她没有注意到。她待在车上补妆,杰里竟可以看见她扑粉掩饰下巴的疤痕。然后她下车,如常地上锁,只不过随便一个小孩拿着刮胡刀片就能一刀划破敞篷。她身披丝质斗篷,里面是丝质长洋装。走向旋转石梯时,她举起双手,细心拢拢落在颈子上的头发,将马尾放在斗篷外面。他下车跟踪,一路跟到旅馆大厅,及时转身,没被记者拍到。一群男女时装记者这时正在聊天,身穿缎衣,系着蝴蝶结。

杰里逗留在相对安全的走廊,端详着场面。这是个大型私人宴会,丽姬从他看不见的地方进入会场。其余宾客陆续从前门抵达,劳斯莱斯如林,没人显得特别。一名头发染成蓝灰色的女人坐镇前门,左摇右晃,说着酒气浓厚的法文。一个拘谨的华人女公关带了两名助理,一排站开接待来宾。宾客一一进门后,女公关与助理则以真心真意得令人害怕的姿态向前迎接,询问来宾姓名,有时请对方出示邀请函,接着再翻找名单说:“噢,没错,当然了。”蓝灰发女人微笑、咆哮。助理递给男客襟领针,递给女客兰花,然后迎接下一批宾客。

丽姬·伍辛顿木然走过这道过滤程序。杰里多给她一分钟通关,看着她穿越双扉门。门上注明“夜宴”,附上丘比特的神箭。她进门后,杰里才开始排队。公关女孩看到他的羊皮靴后不知如何是好。西装是够难看了,不过让她打不定主意的是那双靴子。她盯着靴子看时,杰里判断,她受训时老师必定教过,要特别重视鞋子。百万富翁就算袜子以上邋遢如流浪汉,一双两百元的古奇鞋绝对是保身护照。她皱眉看着杰里的记者证,然后再看宾客名单,然后又看他的记者证,再度看着他的靴子,朝蓝灰色树丛投以不知所措的眼光。蓝灰女则继续微笑、咆哮。杰里猜她是嗑药嗑到神志不清了。最后公关女孩摆出特别为“边际消费者”准备的笑容,递给他一片咖啡碟大小的圆牌,荧光粉红,“记者”两字则以白色注明,有一英尺高。

“今晚我们要让每个人变漂亮,威斯特贝先生。”她说。

“拿我试试看吧,伙计。”

“喜欢我的香水吗,威斯特贝先生?”

“香得不得了。”杰里说。

“这叫做葡藤液,威斯特贝先生,一小瓶要卖一百港币,不过今晚福楼拜之家免费赠送给所有客人。孟堤费理夫人……噢,当然,欢迎光临福楼拜之家。喜欢我的香水吗,孟堤费理夫人?”

一名身穿旗袍的欧亚混血女孩端着盘子,低声说:“福楼拜预祝您今晚享受异国情趣。”

“拜托老天爷。”杰里说。

走进双扉门,另有一道三名美男子的接待行列,特别由巴黎飞来迷死人。另外还有一群保安人员,阵势直可比拟总统护卫。一时之间,他以为保安可能会搜身,他知道如果保安硬上,他准备玉石俱焚。他们以欠缺友善的眼光打量杰里,认定他是下人,但因他头发不是黑色所以放行。

“记者席在伸展台后第三排。”一名金发双性人说。这人身穿皮革牛仔套装,交给他一叠新闻稿。“您没带相机吗,先生?”

“我只负责图说,”杰里说着以拇指朝肩膀后面指,“拍照的史拜克在那边。”说完走进接待室,四处观望,龇牙咧嘴笑得铺张,对任何接触到他视线的人挥手。

香槟酒杯叠成的金字塔有六英尺高,旁边有绸缎阶梯,让服务生能从最上面取用。在凹陷的冰棺里躺着几个大酒瓶,等待下葬。有一台独轮车装满了煮好的龙虾与一个鹅肝酱结婚蛋糕,上面以花色肉冻排出福楼拜之家的字样。现场播放着空灵音乐,甚至隐约听得见对话的声音,说穿了不过是极富级人士无聊之余的应酬语。伸展台从长窗底部延伸到房间中央。窗户正对港口,但雾气将美景切割成块状。冷气开得很强,好让身穿貂皮大衣的女士不至于流汗。多数男客穿了晚礼服,但年轻的华人花花公子则穿纽约风格的长裤、黑衬衫,戴金项链。英国大班与女眷自成一圈,气氛低迷,犹如闷得发慌的驻防部队军官聚餐。

杰里察觉有手搭在他肩膀上,迅速转身,只见眼前一位矮小的同性恋华人,名叫戈兰牡,服务于香港一家八卦小报。他曾想向主任推销一篇文章,杰里帮过他忙。一排排扶手椅面对伸展台,大致排成马蹄形,丽姬坐在前座,两旁是阿沛戈先生与夫人或情妇。杰里在跑马地看过这一对。看起来他们好像是丽姬今晚的伴游。阿沛戈夫妇对她说话,但她似乎听进去的不多。她坐得直挺,外表美丽,已经脱掉斗篷,从杰里的座位看,她仿佛全身精光,只佩戴珍珠项圈以及珍珠耳环。至少她毫发未损,他心想。至少她没有腐烂,没有染上霍乱,没有被子弹轰破脑袋。他记得第一晚在电梯里,站在她背后,由上而下看见她脊背那一道金毛。同性恋戈兰牡坐在杰里旁边。杰里与菲比·崴费尔中间隔了两人。他只对她有些许印象,却仍盛情对她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