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星期四之子(第2/6页)

“我们来散散步,”他说,“来谈谈你那个下流不要脸的情人。”

他走在前面,沿着林间小径走到山头。她跟在后面,头低着,两手抱头,静静哭泣。

他们俯视着莱茵河。风已经停了。在他们头上,第一批星星已经出现,像是一些闪烁在微波荡漾里的磷光。火沿着河边连续点起,刚出现时闪闪缩缩,继而神奇地成长为小火堆,受到黑色轻柔晚风的吹拂。只有河水的声音可以到达他们:驳船的轧轧声被水声淹没了。他们闻得到河水的腐朽气息,感受得到它的寒气爬到了他们的手上和脸上。

“事情开始得像一个挑战。”

她站在离他几步之外,凝视着河谷,双手抱着身体,像抱着一条大浴巾。

“他不会再来的了。我早就知道。”

“为什么不会再来?”

“利奥从不透露任何事情。”她点了根烟,“守口如瓶得像个清教徒。因为他从不停止追寻,这就是原因。”

“追寻什么?”

“我们其他人在追寻什么?父母,子女,女人。”她转头看着他,“来吧,”她语带桀骜地说,“继续问问题啊。”

特纳等着。

“我们的亲密关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这就是你想知道的,对吧?那个晚上如果他开口,我就会跟他上床,但是他连暗示都没有,因为我是劳利的太太,而他知道,好男人是稀少的。我的意思是他知道他必须努力求生存。他是个马屁精,你知道吗?他必须千方百计讨好别人才能生存下去。”她停了下来,“我真是个傻瓜,竟然告诉你那么多。”

“你不告诉我就更傻了。你麻烦大了——”特纳说,“我怕你还不知道呢。”

“我不记得有什么时候麻烦不大。我还有别的方法可以对抗体制吗?我们只是两个小角色,而我们堕入了爱河。”

她坐在一张长凳上,玩着自己的手套。“我们是在一个餐会上聊开的。一个波恩的烂自助餐会,放眼都是光鲜亮丽的家伙和恐怖的德国人。是为欢迎谁而搞的。又或是为了欢送谁。应该是为某个美国人搞的。土味十足。”她有一种自己的声音,快速而故作自信,但不管她多努力隐藏,特纳还是听得出这声音里有一种全世界英国外交官太太的言谈都有的特质:半吞半吐,努力掩饰尴尬,淡化受到的冒犯。“当时我们从亚丁70来这里正好一年。再之前我们驻在北京。我们是10月底到达这里的:卡费尔德得势的那个10月。形势刚开始热了起来。我们在亚丁的时候受到轰炸,在北京的时候碰到暴民,而现在,我们又将被烧死在市集广场。可怜的劳利,他看来是个会招惹羞辱的人。你知道,他还当过战犯。应该给他取个外号的:被羞辱的一代。”

“利奥爱你就是为了羞辱他。”特纳说。

“不为这个他一样爱我。”她说,停顿了一下,“可笑的是,那之前我完全没有注意过他。我以为他只是又一个无趣的……临时雇员,一个在礼拜堂弹风琴和在鸡尾酒会里抽那种烂雪茄的拘谨小个子……什么都不是。但那个晚上,看到他出现在门口的时候,我却感觉他挑上了我。‘小心。空袭来了。’我对自己说。他径直向我走来,说:‘嗨,海柔。’他以前从未喊过我海柔。我心里想:‘厚颜无耻的家伙,你会为此付出代价的。’”

“很高兴你接受了挑战。”特纳说。

“他开始说话。我不知道他在谈什么。我没有注意听,一如他自己也没有注意听。但大概是有关卡费尔德的。有关暴动的。但我却注意到他这个人。第一次注意到。”她陷于沉默,“而我心里想:‘噫,我怎么从未注意过你?’”那感觉就像你翻开一本老存折,意外发现你不是透支还有余额。他是活的,”她笑着说,“一点都不像你。你是我见过最死的死人。”要不是她的挖苦让他觉得非常耳熟,他说不定会再揍她一次。

“你首先会注意到的是他的紧绷。他一路下来都在巡视自己。他的谈吐,他的风度……那全都是假货。他会像聆听别人说话节奏一样聆听自己的说话节奏,会把抑扬顿挫调得恰恰好,会把形容词副词小心摆到正确的位置上。我试着把他定位:如果我不是早就认识你,我会猜你是什么人呢?南美洲的德国人?……阿根廷的贸易代表?其中之一吧。”她又一次停下来,陷于回忆中。“他也有德国人的说话本领,每个句子都是漂漂亮亮的。我把话题带到他本人上,问他住哪里,谁为他做饭,怎样过周末。下一件我记得的事是他给我各种购物建议:什么地方买什么东西最便宜。‘荷兰人’买这个最便宜,三军福利社买那个最便宜。牛油应该在‘伊康奈美’买,坚果应该在军营超市买。就像个女人家。他对香草茶情有独钟:德国人都极其注意消化问题。然后他问我想不想买吹风机。你为什么笑?”她怒冲冲地问。

“我笑了吗?”

“他有办法拿到折扣。七五折。他说他知道所有的型号,比较过每一款的价钱。”

“他也一直注意你的头发。”

“你最好知道自己是老几,”她厉声说,“你给他提鞋都不配。”

他再一次揍她,一记钩拳重重打在她的脸颊上。她说了声“畜生”,然后脸色非常苍白地走到一个暗处,气得瑟瑟发抖。

“继续说下去。”

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再次开口。“我回答说‘好’。毕竟我受够了。劳利一直和一个法国参赞坐在一个角落谈什么,其他人则在抢食物。所以我对他说好,我想要一个吹风机。但我担心身上的钱带得不够,问他收不收支票。事实上我甚至想跟他说:好,我会跟你上床的。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微笑:他这个人是不常微笑的。他整张脸都亮了起来。我请他帮我拿食物,一路上都看着他,心里好奇这事情会怎样发展下去。他走起路来小心翼翼的,就像是走在礼拜堂里,而且还要厉害些。德国人把吧台挤得水泄不通,为芦笋你争我夺,但他就是有办法钻到人堆里,再出来的时候两手各拿着一盘满满的食物,西装前胸口袋里插着刀叉,对着我咧嘴傻笑。我有个叫安德鲁的弟弟是橄榄球队的前锋,利奥钻空隙的能耐跟他有得一拼。这中间有个愚蠢的加拿大人想给我上一堂农业课,但我不理他。他们大概是地球上惟一还相信这一套可以搭讪女人的人种。我是说加拿大人。就像住在印度的英国人一样。”

她因为听到一些什么声音而猛转过头,眼睛凝视小径的远处。一根根树干在低垂的天空下变得漆黑。风停了,夜露沾湿了他们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