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星期四之子(第3/6页)

“他不会来的了。你自己不是说过了吗?继续说下去。快一点。”

“我们坐在一道楼梯上,他再次谈自己的种种。他不需要别人推一把,话自然源源不断……都是让人听得出神的话。主要是关于德国战后的岁月。‘当时只有河流是完整的。’他说。我不知道他这话是从德文诗句翻译过来的,还是来自他的文学想像力,又或者是拾人牙慧。”她犹豫了一下,再次瞥向小径远处。“他告诉我德国妇女怎样在弧光灯的照明下盖房子……她们排成一列传递石头,就像是在传水灭火……告诉我他怎样学会用一具灭火器当枕头。他边说边表演:把头侧向一边,嘴巴歪斜,模仿他得了落枕的样子。讨女人欢心的把戏。”她突然站起来。“我要回车上去。要是他来了而看到车子是空的,一定会马上离开;他这个人紧张兮兮得像只小猫。”

他尾随她走回车子。整个台地空空荡荡,只剩下关了大灯的“欧宝”还停在路边。

“坐到车里去,”她说,“别管他们。”在车内小灯的照明下,她第一次注意到特纳脸上的伤口。她猛吸了一口气。

“谁干的?”

“如果他们先找到利奥,他就会有一张同样的脸。”

她挨着椅背,闭上眼睛。车顶的布被谁撕破了一角,像乞丐身上的碎布条一样往下垂。地板上有一根儿童玩具汽车的驱动轴,上面插着根塑料管子,特纳用脚把它推开。

“有时我会想:‘你是空的。你只是在模仿生活。’但你却不敢期望有一个情人。他是个谈判者,是个演员。他生活在不同世界的夹缝里:德国与英国之间;柯尼希斯温特与波恩之间;礼拜堂与折扣商店之间;大使馆的一楼与二楼之间。你不可能期望一个人要打这么多仗还能全身而退。有时他只是为我们服务的,或者说为我,就像个侍者领班。我们全都是他的顾客。他不能说是活着,只能说是幸存着。他一直都是幸存着,直到今天。”她点了另一根烟。车里冷得很,她想发动引擎以便打开暖气,但点火装置却没有起作用。

“才经过一晚上的交谈,我们的隔膜就一扫而空。劳利走过来,找到我,我们是最后离开的人。他先前跟莱塞尔为什么事吵了一架。利奥和我坐在楼梯台阶上,喝着咖啡,劳利走过来,亲吻我的脸颊。那是什么?”

“没什么。”

“我看到下面掠过灯光。”

“只是有一辆自行车经过。已经走了。”

“我痛恨他在公开场合吻我;他知道我无法制止他。他从不会私下这样做。‘走吧,亲爱的,该走了。’他走过来的时候,利奥站起身相迎,但劳利几乎无视他的存在。他把我带到莱塞尔那里,对他说:‘这是你真正应该道歉的人,她一个人在楼梯上坐了一整晚。’然后我们走向门边,要拿大衣,没想到利奥已经在那里,手上拿着劳利的大衣。”她说,带着个深情的微笑,“劳利什么都没说,只是转过身,把手伸进大衣袖子里。利奥看来没有注意我,但我却看见他两只手故意紧绷,装出生气的样子。告诉你,我很高兴。我喜欢看到劳利无礼的样子。”她耸耸肩。“我上钩了,”她说,“第二天,我翻开英国官员名录找他的名字。但你应该已经知道,上面没有他的名字。我打电话给克拉伯太太,打听他的事。只是出于好玩。‘我昨晚碰到一个很有趣的矮个子。’我说。玛丽一阵惊恐。‘亲爱的,他是祸害,离他远一点。有一次他把我老公拉到夜总会,让他惹出天大麻烦。再说,他的合约12月就到期,到时就得走人。怪可怜的。’我又打电话给艾斯丘太太,没想到她的信息非常有价值,我几乎笑死了。”她笑了出来,下巴靠到胸前,模仿这位经济科科长太太洪亮的声音:“‘如果德国佬缺货的话,他是个有用的王老五。’事情就像她说的样子:我们的人数总是比德国王老五多。在波恩的外交圈子,太多外交官太太追逐太少的德国王老五了。只是,利奥这样的太过老派了,所以我和奥伯蕾只能放弃,但莎拉又说,‘他是个不自觉的刺激物,亲爱的,也许你知道我的意思。’我大为兴奋。挂上电话就一个箭步跑到起居室,写了封毫无内容的长信。”

她再次尝试发动引擎,但这次它却连咳都没咳一下。她把身上的外衣裹得更紧。

“哎,”她喃喃说,“来吧,利奥,你不会让老朋友失望的。”

黑色“欧宝”里面有一点灯光忽明忽灭,像是讯号。特纳没说话,但却轻轻地用粗手指摸了摸裤子后口袋里的扳手。

“那是封像高中女生写的信。谢谢你的关注。抱歉占用你那么多时间,也请你别忘了吹风机的事。然后我又写了个瞎掰的故事,说是有一天到商店买东西,看到有个老太太把两马克掉进一个装苹果的板条箱里。没人可以把钱拿得出来,结果老太太掉头就走,说是她已经付过账。我把信亲自送到大使馆,他下午就打电话过来。有两种型号,他说,较贵的一种有几种风速选择,而且不需要插座。”

“变压器。”

“但颜色是个问题,他说,他无法确定哪一种颜色我会喜欢。我们可以碰个面讨论一下吗?我们在星期四碰了面,地点就是这里。他说他每星期四都会来这里呼吸新鲜空气和看看小孩玩耍。我不相信这话,但我非常开心。”

“他只说了这些?”

“他有一次说他们亏欠他时间。”

“他们是谁?”

“大使馆。劳利把他某项职务拿走,给了别人。所以他就来这里散步,作为补偿。”她摇摇头,一脸钦佩的神情。“他倔强得像骡子。‘他们亏欠我时间,’他说,‘所以我就自己讨回来。这是我惟一的生存之道。’”

“你不是说他什么都不对你透露?”

“我是指最重要的事。”

他等她说下去。

“我们只是散步,看看河,往回走的时候手牵着手。要分别时他说:‘我忘了把吹风机给你看了。’而我回答说:‘好可惜。那我们下星期四得再来一次了。’看得出来他极为震撼。‘亲爱的布拉德菲尔德太太……’他说,但被我打断:‘下次再来这里,你得喊我海柔。’我是个荡妇,我猜你现在是这样想。”

“之后呢?”

“我们每星期四都会约会。在这里。他把车子停在小路上,而我则停在马路边。我们是情人,但没有上床。有时他会说话,有时不会。他老是带我去远眺他的房子,就像是想把它卖给我似的。我们会从一个小山头走到另一个,以便可以看到那房子。有一次我逗他说:‘你是恶魔。你是在带我看恶魔的王国。’他并不介意。你知道,他这个人从不会忘记任何事。他身体里住着个幸存者。他不喜欢我谈罪恶、痛苦之类的东西。他对这类事情了解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