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露伊莎·潘戴尔爱丈夫之深,外人极难理解,除非你刚好生来就有一对顽固父母恣意娇宠,又有一位比你矮四寸的漂亮姐姐,远在你做错任何事情的两年前就做对一切事情,勾引你的每一个男朋友——不管有没有和他们上床,虽然她通常都不会放过,逼得你只能采取高贵的清教主义作为响应。只有这样的女人,才有可能了解她对丈夫的爱有多浓烈。

她爱他,因为他对她及孩子恒久的付出,因为他像她父亲一样奋发上进,因为他重振一家众人皆已灰心放弃的英国卓越老商家,因为他在周日穿着条纹围裙煮鸡汤和鸡蛋面,因为他的“插科打诨”(也就是四处逗趣),因为他替特别的团圆餐布置餐桌,用最好的银器与瓷器,布的餐巾,从不用纸的。因为他忍耐她像祖传电力系统脉冲相撞般突如其来的怒气。她对自己的怒火无能为力,只能等待火气平息,或与他做爱,这是迄今为止最好的解决方法,因为她的色欲与姐姐不相上下,虽然她缺乏美貌,也无法抛开道德束缚去放纵享受。而她也深感愧疚,因为她无法附和他的笑话,或如他所渴望的开怀大笑。就算哈瑞使尽浑身解数逗她,她的笑声仍然像她母亲的笑声一样,祈祷也是。惟独怒气像她父亲。

她爱哈瑞这个受害者与坚韧不拔的幸存者,宁愿忍受穷苦困绝,也不愿堕入邪恶班尼叔叔的罪恶深渊,直到伟大的布瑞斯维特先生出现,拯救了他,就如同哈瑞自己后来也把她从父母亲手中与运河区拯救出来,让她挣脱阴魂不散的压抑,给她崭新、自由、高尚的生活。她爱他这个孤独决断的人,奋力和冲突的信念搏斗,直到布瑞斯维特的睿智忠告领他接近无宗派的道德律法,很类似她母亲衷心拥护的“协和基督教”。露伊莎在童年时期,从巴布亚联合教会牧师得到的,也是这一派的熏陶。

领受这许多恩慈,露伊莎感谢上帝与哈瑞·潘戴尔,诅咒她的姐姐艾米莉。露伊莎由衷相信她爱丈夫,无论他喜怒哀乐,也无关他的生活形色。然而她从来没见过他这一面,她惊恐莫名。

但愿他只是打她,假如他不得不如此。但愿他痛斥、谴责她,把她拖到孩子们听不见的花园里说,“露伊莎,我们玩完了,我要离开你,我有别人了。”假如这是他的隐情。任何事,任何其他事,都比漠然假装他们一起过着完美无缺的生活、什么都没有改变来得好。生活的确没有改变,只除了他在晚上九点冲出门、去给一个身价非凡的顾客量身,三个小时之后回来说,他们岂不是该请狄嘉多来吃晚饭了?为什么不顺便邀欧克雷和拉菲·多明哥呢?只消一眼,世界上任何一个傻瓜都可以洞悉,这铁定是一场灾难。然而,不知何时在她和哈瑞之间形成的鸿沟,让她没把这句话说出口。

所以露伊莎保持沉默,如期邀请艾尔纳斯托。一天傍晚,他正要回家的当儿,她塞给他一个信封。他好奇地收下,心想一定是张提醒某事的备忘,像艾尔纳斯托这样一位梦想家与谋略家,整日忙着和说客与阴谋家奋战周旋,有时根本忘了自己身在哪个半球,更别提现在是几点钟。但第二天早上他抵达办公室时,很有礼貌地回答,秉持一贯的西班牙绅士风度,好的,他和他内人很乐意,只要露伊莎别介意他们得提早离开,他妻子依莎贝尔放心不下他们的小儿子荷恩和他的眼睛感染,有时候他似乎完全没睡着。

之后,她寄了一张卡片给拉菲·多明哥。其实他们早知道他太太不会前来,因为她一向不出席,这是那种差劲的婚姻。第二天,不出所料,有一大束玫瑰送达,大概值个五十块钱,附着印有赛马的卡片,拉菲自己手写的笔迹,说他受宠若惊,亲爱的露伊莎,但是他的妻子另有行程,等等。露伊莎对那一大捧花所代表的意思心知肚明,因为八十岁以下的女人没一个能躲得过拉菲的攻势。有八卦说他根本不穿内裤,好提高他的动作速度。可耻的是,如果露伊莎诚实面对自己,通常在两三杯伏特加下肚之后,她会发现他迷人得令人心慌意乱。最后,她打给朵娜·欧克雷,这是她有意留待最后的工作。朵娜说,“哎哟,屁啦!我们爱死了!”不折不扣就是朵娜的水平。什么样的组合呀!

恐怖的日子来临了,哈瑞破天荒提早回家,全副武装,带着路德维希店里买来的一对值三百元的瓷烛台,从马泰店里买的法国香槟,以及其他不知道什么地方弄来的整整半条烟熏鲑鱼。一个半小时之后,一群奇怪的外烩队伍出现了,由一个自信满满的阿根廷舞男领头,接管露伊莎的厨房,因为哈瑞说他们自己的用人靠不住。然后汉娜又没来由地弄得臭气熏天,让露伊莎一头雾水——你不能对狄嘉多先生好一点吗,亲爱的?毕竟他是妈妈的老板,也是巴拿马总统亲近的朋友,而且他还要替我们拯救运河,没错,还有安尼泰岛。不,马克,谢谢你,这不是你该拉小提琴演奏《懒懒羊》的场合,狄嘉多先生和夫人或许会欣赏,其他客人就难说了。

然后哈瑞走进来说,喔,露伊莎,别这样,让他拉嘛,但是露伊莎不为所动,又开始自言自语。那些话就这样脱口而出,她根本无法控制,只能听着,咕哝着:哈瑞,我真搞不懂,为什么每次我教孩子的时候你一定要插手,唱反调,好表现你是一家之主。此时,汉娜又一阵尖叫,马克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停地拉《懒懒羊》,直到露伊莎搥他的门,“马克,他们随时都会到。”这倒不假,因为门铃就在此刻响起,走进来的是拉菲·多明哥,和他的身体乳液、他曲意奉承的眼神和鬓角和鳄鱼皮鞋——即使是哈瑞的巧手缝纫,也无法让他看起来不像舞台上最糟的那种拉丁痞子;光是他头上涂的那层发油,就足以让她父亲把他赶出后门。紧接着拉菲之后,狄嘉多夫妇和欧克雷夫妇也相继抵达,足以证明这场聚会多么不自然,因为在巴拿马,没有人会准时出现,除非是硬邦邦的场合,而突然这一切都发生了,艾尔纳斯托坐在她右边,像个亲切睿智的政要:只要水就好,谢谢你,亲爱的露伊莎,恐怕我不太能喝酒。而这个露伊莎,此时恨不得躲在自己卧房里灌上两大杯的露伊莎说,老实讲我也一样,总觉得酒会破坏美好的夜晚。但是餐桌另一端,坐在哈瑞右边的狄嘉多太太听见了,露出奇怪、无法置信的微笑,好像她听得很清楚似的。

此时,坐在露伊莎左边的拉菲·多明哥把他的时间一分为二,一面逮住任何露伊莎让他有机可乘的机会,用他穿着袜子的脚缠住露伊莎的脚——他还为此悄悄踢掉一只鳄鱼皮鞋,一面瞄着朵娜·欧克雷洋装的前襟。那是一套剪裁得像艾米莉爱穿的衣服,胸部高耸如网球,乳沟直指南方,他父亲酒醉后称之为工业区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