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关于今天(第2/5页)

那天接下来的事情,乔大半不记得了。他们来到马索的一家地下酒吧,位于十五大道和内布拉斯加大道交叉口一家兽医诊所后头。艾斯特班安排人送了一桶在樱桃木酒桶中熟成的深色朗姆酒,叫所有参与劫枪的人来共享。很快,佩斯卡托帮的人就跟艾斯特班的革命分子们混熟了,随后,女人们穿着丝绸礼服、头戴亮片帽子到来。舞台上的乐队开始演奏,整个酒吧立刻热闹非凡。

迪昂同时跟三个女人跳舞,以惊人的灵巧把她们甩到他宽阔的背后或是钻过他粗短的双腿间。然而真要谈舞艺,艾斯特班才是人群中的艺术家。他的双脚轻巧移动,宛如一只爬在高处树枝上的猫,但又完全掌控着全局,因而乐队很快就开始专门配合他的节奏,再也不管其他的了。他让乔想起影星瓦伦蒂诺[17]在那部电影里饰演的斗牛士——极其阳刚又优雅。很快,酒吧里有一半的女人都想跟他共舞,或者共度一夜。

“我从没见过男人跳舞跳得这么好。”乔跟格蕾西拉说。

她坐在一个卡座的角落里,他则坐在座位前头的地板上。她弯腰在他耳边说话。“他刚到这里时,就是靠这个吃饭的。”

“什么意思?”

“那是他的工作,”她说,“在市中心当陪舞的舞者。”

“你在唬我吧。”他歪着头,往上看着她,“有什么是这家伙不擅长的?”

她说:“他本来是哈瓦那的职业舞者。非常优秀。虽然始终不是最顶尖的,但演出的邀约一直很多。他就是靠跳舞赚钱,才读完法学院的。”

乔嘴里的酒差点儿喷出来:“他还是律师?”

“对,在哈瓦那。”

“他跟我说他是在农场里长大的。”

“没错。我们家是替他们工作的。我们家是,呃——”她看着他,又想不起来英文该怎么说了。

“流动农工?”

“是这个词吗?”她皱起脸望着他,喝得跟他一样醉了,“不,不,我们是佃农。”

“你父亲跟他父亲租地,收成后用作物付田租吗?”

“不是。”

“那是佃农。我祖父在爱尔兰就是佃农。”他想表现得清醒、博学,但在眼前的状况下很吃力,“流动农工是随着收成季节不同,到不同的农场工作。”

“啊,”她说,对他的说明不太高兴,“你好聪明,乔瑟夫。什么都懂呢。”

“是你要问的,姑娘。”

“你刚才用西班牙语叫我‘姑娘’吗?”

“我相信是的。”

“你的发音好烂。”

“你讲爱尔兰人的盖尔特语,发音一样烂。”

“什么?”

他挥挥手表示算了:“我会慢慢改进的。”

“他父亲很了不起。”她的双眼发亮,“他让我住到他们家,给我单独的卧室,有干净的床单。我跟着一个家教学英文。我,一个乡下小孩。”

“那他父亲要求你怎么回报呢?”

她看着他的双眼:“你真恶心。”

“这个问题很合理啊。”

“他什么都不要求。或许他因为自己帮这个乡下女孩所做的一切,心里很得意,但也就是这样而已了。”

他举起一只手:“对不起,对不起。”

“你老在最好的人身上,找他们最坏的一面,”她说,摇着头,“又在最坏的人身上,找他们最好的一面。”

他想不出该怎么回答,于是耸耸肩,让沉默和酒精发挥作用,好让气氛回复到比较柔和的状态。

“来吧,”她滑出卡座,“来跳舞。”她拉着他的双手。

“我不跳舞的。”

“今天晚上,”她说,“每个人都跳舞。”

他让她拉着自己站起来,即使他痛恨跟艾斯特班同场跳舞,或者,别那么夸张,连跟迪昂同场跳舞他都觉得丢脸。

果然,迪昂公然嘲笑他,但他已经醉得不在乎了。在格蕾西拉的带领下,很快,他就找到了一种自己可以跟上的节奏。他们跳了好一会儿,拿着一瓶苏亚雷斯黑朗姆酒传来传去轮流喝。中间,他一度发现眼前有两个格蕾西拉的影像交叠——其中一个她像绝望的猎物般拼命跑过落羽杉沼泽,另一个她则在他两三英尺外跳舞,扭动臀部,摇晃肩膀和头部,同时把酒瓶凑近嘴唇。

他为这个女人杀人。也为自己杀人。但有个问题他一整天都想不出答案,那就是——自己为什么要朝那个水兵赛勒斯的脸开枪。你那样做一定是因为你很愤怒,否则朝他胸口开枪就得了。但乔把他的脸轰烂了。那是针对个人的。当他忘情地看着她摇晃的身影时,这才明白,他会那样做,是因为他在那士兵眼中清楚地看到,这个人瞧不起格蕾西拉。因为她是褐色皮肤,强暴她也不是罪,只是在享受一种战利品而已。当赛勒斯强暴之时,不论她是死是活,对他都没有差别。

格蕾西拉双臂高举到头上,一手抓着酒瓶,手腕交叉,前臂如蛇般交互扭动着,淤青的脸上弯出一个歪斜的笑容,眼皮半垂。

“你在想什么?”

“想今天。”

“今天怎么样?”她问,接着就从他的眼神里看出来了。她垂下双臂,把酒瓶递给他,两个人离开跳舞区中央,又回到桌边站着喝朗姆酒。

“我不在乎他,”乔说,“我想我只是希望有别的办法。”

“没有别的办法。”

他点点头:“所以我不后悔自己所做的,只是很遗憾这件事发生了。”

她拿走他手上的酒瓶:“要感谢一个冒险救你一命的人,该怎么做?”

“冒险?”

她用手背擦擦嘴巴:“是啊,要怎么感谢?”

他朝她昂起头。

她看着他的眼神,大笑着说:“换个办法吧,小伙子。”

“说谢谢就好了。”他从她手里拿过酒瓶,喝了一口。

“谢谢。”

他做了个姿态夸张的手势,朝她一鞠躬,整个人就倒进她怀里。她尖叫着猛拍他的头,帮他站直了身子。两个人踉跄着走到桌旁坐下时,都笑得喘不过气来。

“我们永远不会成为情人。”她说。

“为什么?”

“我们爱的是别人。”

“这个嘛,我爱的人已经死了。”

“我爱的人可能也死了。”

“哦。”

她摇了几次头,醉意浓重。“所以,我们爱上了鬼魂。”

“是啊。”

“所以,我们也变成鬼魂了。”

“你醉了。”他说。

她大笑指着桌子对面:“你才醉了呢。”

“我没话说。”

“我们不会成为情人的。”

“你说过了。”

他们第一次做爱,是在她位于小餐馆楼上的房间,感觉就像一次撞车。他们狠狠碾压彼此的骨头,从床上掉下来,撞翻了一张椅子。当他进入她时,她牙齿咬住他的肩膀,用力得都咬出血来。只花了擦干一个盘子的时间,事情就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