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3/11页)

这是一场处决,干净利落、从容不迫、精准无误。子弹从右耳后方射入。他的身体腾空,双肩一耸,在科迪莉亚眼前软塌下来,就像骨架被熔成了蜡,最终倒伏在写字台上,没有了生命。就像伯尼那样,就像她父亲那样。

利明小姐说:“他杀了我的儿子。”

“你的儿子?”

“没错。马克是我的儿子。是他的儿子,也是我的。我以为你早就猜到了。”

她手握着枪站在那里,表情木然地透过打开的窗户看着外面的草坪。窗外没有任何声音。没有任何动静。利明小姐说:“他说得没错,谁也动不了他一根毫毛。因为没有证据。”

科迪莉亚惊骇地大声说:“那你怎么能把他杀了呢?你怎么能这么肯定呢?”

利明小姐没有放下枪。她一只手伸进睡衣口袋,接着把那只手伸过写字台桌面。一支镀金小圆筒从光亮的桌面上朝科迪莉亚滚过来,停下了。利明小姐说:“这支唇膏是我的。我刚才在他的礼服口袋里发现了它。自从上次在学院餐厅参加晚宴后,他就没再穿过那套衣服。他总喜欢收集小物件,会下意识地把它们放进自己的口袋。”

科迪莉亚从未怀疑过罗纳德勋爵的罪行,但是她的每一个怀疑都要经过验证。

“也许是有人故意放进去的!伦恩就有可能把它放在那里栽赃于他。”

“伦恩没有杀马克。马克死的时候,他在我床上。他只离开过我五分钟,是八点钟过后,他去打了一个电话。”

“你和伦恩是情人!”

“不要用这种眼光看着我!我这辈子只爱过一个男人,就是我刚才杀掉的这个男人。别说那种你根本不懂的事。我和伦恩只是相互需要,这跟爱情是两码事。”

一阵沉寂。接着科迪莉亚说:“这个家里还有其他人吗?”

“没有。那些佣人都在伦敦。今天晚上实验室也没有人加班。”

而伦恩已经死了。

利明小姐无可奈何地说:“你不是应该电话报警吗?”

“你想让我这样做吗?”

“那还要紧吗?”

“进监狱是要紧的事。失去人身自由也是。你真的要让事实真相在法庭上公开吗?你要让大家都知道你的儿子是怎么死的,是被谁杀的?这也是马克本人所希望的吗?”

“不是。马克从来不相信惩罚。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办?”

“我们必须抓紧时间,做个周密的计划。我们必须相互信任,放聪明点儿。”

“我们都很聪明。我们该怎么办?”

科迪莉亚拿出自己的手绢,把它盖在枪上,然后把枪从利明小姐手里拿过来,放到写字台上。她抓住这个女人的细手腕,把那只挣扎的手硬拽向罗纳德勋爵的手掌,全然不顾它本能的退缩。然后,又抓住那几根僵硬但有仍有生命的手指,按在死者那只柔软却毫无反抗的手中。

“你的手上可能会有火药残留物。其实我对这个知道的也不多,但是警方到时会检测。现在你去洗洗手,给我拿一副薄手套来。快点。”

她一声不吭地去了。现在只剩下科迪莉亚一个人,她俯视着这位已经死去的科学家。他倒在那里,下巴搁在写字台上,手臂松松垮垮地耷拉在身体两侧。这姿势很别扭,也很难看,好像正心怀不轨地从写字台上朝外看。科迪莉亚没有直视他的眼睛,但是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了感觉,既没有仇恨和愤怒,也没有怜悯。在她的双眼和这个摊手摊脚的死人之间,还有一个影子在晃动,一个身体被拉长,耷拉着脑袋,脚趾指向地面的可怕又可怜的人影。她走到那扇打开的窗子前面,像一个在陌生房间里久等的客人,随意而又好奇地看着外面的园子。花园里温暖、静谧,从窗户外不时地飘来阵阵玫瑰花香,忽而香得令人恶心,忽而又像淡漠的记忆般隐隐约约。

这宁静而永恒的奇妙时刻肯定持续了不到半分钟。接着,科迪莉亚开始策划。她想到了克兰顿案件,想起和伯尼一起骑坐在埃平森林里一棵倒伏的大树上野餐的情景。她仿佛又闻到了新鲜面包卷的酵母香味、奶油和咸香奶酪的味道,还有夏季森林中蘑菇散发的浓郁气味。伯尼把手枪放在他们两人中间的树皮上,嘴里吃着面包和奶酪,同时含混不清地问她:“你怎么才能把子弹从自己的右耳后面打进去?来,科迪莉亚——做给我看看。”

科迪莉亚用右手握住手枪,食指轻轻地放在扳机上,手臂用力后张,好不容易才把枪口对准颅底。“像这样吗?”“这样可不行,你要知道。如果你会用枪,就不会这样做。这就是克兰顿太太犯的小错误,她差点儿因此被判绞刑。她用她丈夫在部队服役用的左轮手枪,从右耳后面把他打死了,然后试图制造一个自杀的假象。可是她摆错了扣扳机的手指。如果他真的要从右耳后侧开枪自杀,就必须用手掌握住枪把后部,用大拇指扣动扳机。这个案子我至今记忆犹新。那是我第一次和高级警司——当时还是高级督察——达格利什处理谋杀案。克兰顿太太最后还是招供了。”“后来怎么处理她的,伯尼?”“终身监禁。如果她没有伪造自杀现场,说不定还会因过失杀人罪而减轻刑罚。陪审团听到克兰顿少校的一些毛病后,对他的印象可不好。”

可是利明小姐无论如何都说不上过失杀人,除非她把马克的死亡真相和盘托出。

利明小姐回到房间,把一双薄布手套递给科迪莉亚。科迪莉亚说:“我想你最好在外面等着。对于你没看见过的东西,你不会烦恼如何忘记它们。在门厅里遇见我的时候,你在干什么?”

“我在拿我睡前喝的酒,威士忌。”

“那么你把酒拿上楼回自己房间的时候,会再次看见我从书房出来。现在就去把酒拿来,把酒杯放在门厅侧面的桌子上。只要是受过训练的警察,都会注意到这些细节。”

现在又剩下科迪莉亚一个人了。她拿起那把枪,惊讶地发现,这个毫无生气的金属物件此时竟如此面目可憎。真奇怪,她以前怎会把它看成无害的玩具!她用手绢仔细地擦拭了一遍枪身,把利明小姐的指纹全部擦干净,接着用手握住枪。这是她的枪,他们会认为,握把上应该同时留有她和这个死者的指纹。她再次把枪放在写字台上,然后戴上手套。下面这一步是最难的。她小心翼翼地把枪放到那只一动不动的右手上,把死者的拇指紧紧压住扳机,又让那只已经冰凉、毫不抗拒的手握住枪把。接着她松开他的手指,让枪从他手中掉落,枪在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她取下手套,走出书房,轻轻地关上身后的门,向站在门厅里的利明小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