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3页)

艾顿法官沉重缓慢地呼吸着。尽管他的小眼睛看来镇静,有如在想心事,但他已经面色苍白如面团。这把转轮手枪很小,光滑的钢制枪管,握柄上包着黑色的防滑橡皮,在桌灯和吊灯的照射下闪闪发光。仿佛此刻才惊觉自己握着枪,艾顿法官伸长了手,咚的一声把枪丢在身旁的棋桌上。

文斯听到这个声响,也听到窗外浪涛来回,隆隆作响。但是,两个声音都是单独发生的,都没有什么意义。文斯的第一句话——直觉地脱口而出——很多人很久以后都还记得。

“先生,你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法官深吸了一口气,小眼睛注视着文斯,清了清他的喉咙。

“这个问题一点都不恰当,”他说。

文斯刹时松了口气。

“我知道!”文斯注意到地毯上那张脸的肤色、五官与花俏的衣服。他结结巴巴地说:“地下社会。帮派分子。你知道我的意思!他想杀了你。而先生你——自然是——”

法官思索着文斯的话。

“这个推断,”他同答,“既不合理也不合宜。莫瑞尔先生是我女儿的未婚夫。”

“先生,你杀了他?”

“没有。”

这个“没有”两字说得很慎重、很坚定。如果眼前这个人不是艾顿法官,文斯就会告知他的权利,然后把他带回局里。可是带艾顿法官同警察局跟犯法没什么两样。你不能如此对待高等法院的法官,尤其是现在他的眼神就震吓住你。文斯冒着汗,祈求上帝,如果巡官在这里就好了,他多么希望自己不用负这个责任。

文斯拿出笔记本,笨手笨脚地让本子掉在地上。他告诉法官那通中断的电话,法官显得神情恍惚。

“先生,你愿意做个陈述吗?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不。”

“你是说你不愿意?”

“现在不愿意,不要是现在。”

文斯抱着希望,抓住机会。“先生,如果我请你到警察局见葛汉巡官,你愿不愿意告诉巡官?”

“电话,”艾顿法官用指头比了个小手势,双手还是握在肚子前,“在那里。麻烦你打电话给葛汉巡官,请他过来。”

“先生,可是我不能碰电话,那——”

“后面厨房有个分机。用那具电话打。”

“可是,先生——”

“麻烦你。”

文斯觉得仿佛胸前被人推了一把。艾顿法官一动也不动,双手还是叠在肚子上。艾顿法官掌控全局,宛如另外有人被发现手上有把手枪,而艾顿法官从法官席上冷静地检视整个状况。文斯没多做辩解,就去打电话了。

巴洛两拳插腰、从落地窗进了屋子。如果法官对巴洛的出现感到意外,他的表情一点都不露痕迹,只是看着巴洛关上文斯身后的门。

巴洛眼睛周围聚积着细纹。他拉着身上那件旧运动夹克的领子,挺直身子有如准备奋力一搏。他镇定地回望艾顿法官,挺着的下巴显得强悍。

“你可以吓唬文斯,”带着与法官同样冷静的态度,巴洛说道,“可是,你吓唬不过葛汉巡官或警长的。”

“或许行不通。”

巴洛一翻手,用拇指指着莫瑞尔死相骇人的尸体。“是你干的吗?”

“不是。”

“你的处境不妙。你知道吗?”

“是吗?等着瞧。”

完全是一派自负之词,出于何瑞斯·艾顿之口尤其叫人讶异。这般狂妄的傲慢让巴洛诧异,他不喜欢这样的态度,因为他晓得其中的危险。

“发生什么事?告诉我,你可以信得过我的。”

“我不知道。”

“拜托,听着!”

“麻烦你,”法官用手遮住眼睛,“跟我说话时记得降低音调。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根本不知道这家伙在屋子里。”

他的声音不带情感,极为有神的小眼睛转向关上的门,双掌在椅子的扶手上缓慢轻柔地移动着,这个动作让巴洛知道法官清醒得很。

“今晚,我跟莫瑞尔先生有约,”他接着说,“要谈一件正事。”

“然后呢?”

“可是我不晓得他人已经到了。今天星期六,朱尔太太不上班。我当时正在厨房准备我的晚餐,”艾顿法官带着厌恶之色说,“当我听见一声枪响,和可能是电话掉到地上的声音——是的,虽然你没有笑意,这的确是件可笑的事——8点半整时,我正在开一罐芦笋罐头。我一进客厅,就发现莫瑞尔先生现在这个样子了。事情经过就是如此。”

“就是如此?”巴洛重复他的话,几乎要失去耐性。

“就是如此。”

“那转轮手枪呢?怎么来的?”

“枪就在他旁边的地板上。我捡了起来。我承认,那是个错误的举动。”

“你还承认这一点,感谢老天。你捡起手枪,在那边的椅子上坐下,就这样拿了5分多钟?”

“是的,我也只是人。对这样出乎意料的结果感到非常讶异——”

“什么出乎意料的结果?”

“没什么。”

巴洛这个时候开始怀疑老头是不是疯了。所有合理的理由都让人不由得这么想,可是直觉告诉巴洛,艾顿法官在那个时刻与平常一样冷静。或许是法官的眼神,或是转头的方式给了他这样的印象。话虽如此,一时情绪激动杀了人也可能让人异常冷静。

“你知道,这是谋杀,”巴洛指出。

“还用说吗?”

“那么,是谁杀的?”

“想必是,”法官回答,“有人自前门或落地窗进了屋子,从莫瑞尔先生脑后开枪杀了他。”

巴洛握紧了拳头:“你应该会让我为你辩护吧!”

“不见得吧?为什么我该找你辩护?”

“因为你似乎不了解这个情况的严重性。”

“你低估我的智力了,”法官一边说,一边翘起二郎腿。“听着,让我提醒你,在我还没当上法官前,我的刑事诉讼律师声誉仅次于已逝的老友马绍尔·霍尔。若是检察官比我的经验还丰富,他们就有资格把我吊死,”他微笑着。“你根本不相信我说的话,对不对?”

“我没那个意思。可是,如果是你从法官席上听到这一席话,你会相信吗?”

“会,”法官简洁答道。“我可以自豪地说,在评判人和判定真相上,我从来没看走跟。”

“但是——”

“此外,还有动机的问题。你应该很清楚,所有的法律都在探询犯罪动机。我有什么理由要杀害这个不登大雅之堂,却也无害的年轻人?”

就在这时,康丝坦思·艾顿进了房间。

法官似乎真的吓了一大跳。他的手划过前额,但掩不住脸上的极度苦恼。巴洛心想:他几乎跟我一样爱她,那一抹赤裸人性的光辉与他的傲慢同样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