烹鱼案(第2/11页)

“我知道!”少年瞳孔一缩,尖声嘶吼。

穆鲸生硬生生将烙铁停在少年额边两寸处,伸手拽住被惊得嗷嗷直叫的黑煞,沉声问道:“你还知道什么?”

少年死中得活,整个人像筛糠似的簌簌发抖,下垂的碎发被汗水黏在额头上,裤管也被尿水浸得透湿。

“说话。”穆鲸生喝道。

少年努力抬起头道:“我说了,你……你别杀我……”

“说。”穆鲸生向来不喜欢别人和他讨价还价。

“明天早上,秦爷要在‘往来人’把那个盒子交给一个‘知情者’,他说,只要那个人拿到盒子里的东西,就能解开罂粟皇后的秘密。”

“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

“往来人”是屏州城里最有格调的酒楼,临桥傍水,高挑檐牙,三进院落,两层小楼,俱是一水的竹木结构,在满城半中半洋的红砖绿瓦里显得格外出挑。楼中八座雅间,一层以“天地玄黄”为名,二层则是“宇宙洪荒”。洪字号雅间外飘着两挂长长的蓝底金字酒旗,绣着范仲淹的《江上渔者》,随风招摇,颇有几分宋时风韵。操刀的主厨叶舟早在光绪年间便已名满天下,据说他烹鱼的手段出神入化,不少宫里的御厨都是他的门人弟子。此时叶舟年近七旬,手底的功夫丝毫未减,架子却已大得离谱,常以袁枚、王小余自比,颇有些隐世狂人的味道。不过屏州自古便是文章荟萃之地,那些风流矫情的文人名士偏就喜欢他这份傲气,连杀伐决断的市长杜成湘都引用曹植诗赋称赞叶舟剖鱼的手段:“蝉翼之割,剖纤析微,累如迭縠,离若散雪,轻随风飞,刃不转切。”

黄字号雅间里,屏州巡捕房法医聂长清指点着桌上的饭菜介绍道:“我跟你们讲,这套鲈鱼脍是叶舟的拿手菜哦。四菜一酒,酒呢,叫‘梅子黄时’,这名字是化用赵以夫《燕春台》里的句子‘金鼎调羹也,梅子黄时’,说白了就是餐前开胃的梅子酒。四道菜一凉、一热、一饭、一汤,分别是八和生鱼脍、稻花砌鲈思、菰米沉云饭和莼蚬鱼头羹,鲜得很嘞。”

聂长清身材瘦小,面色白里透红,疏眉小眼,尖嘴薄唇,三七分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打着一层头油,穿一身紧窄的西装,典型的上海小男人气质。

方桌两侧坐着两个俊俏少年,陆诩戴一顶浅灰色鸭舌帽,穿深蓝色小夹克,面容精致,却敞着衣裳,挽着袖子,帽舌扭在脑后,浑身透着一股小痞子味。李修留着齐肩的长发,穿一套雪白的西装,弯眉凤眼,嘴角总含着浅浅的笑,举手投足儒雅从容,却带着几分淡淡的邪性。

“这个叶老头儿刀工实在厉害。”陆诩夹起一片薄如丝绸的雪白鱼脍,对着窗前的太阳晃了两晃,那鱼肉竟如玉般通透滋润,又蘸了蘸青瓷碟里的酱料,扔进嘴里细细咀嚼,满足地眯起眼睛道,“哇,好吃,这个酱料味道真是绝了。”

李修微笑道:“这酱料叫‘八和齑’,是《齐民要术》记载的古代美食,用蒜、姜、橘、白梅、熟粟黄、粳米、盐、酢八种料制成,用来佐食切得薄如蝉翼的鱼脍再美味不过。”

陆诩一扬眉毛:“小哥,懂的很多嘛。”

李修脸色微微一红:“哪里,既然要来屏州考试,总要做些准备,屏州的风土人情,名流佳媛,美食物产之类我都粗粗看过。”

“哦哟,那这些菜你都能说出门道的哦?”聂长清兴致勃勃道。

李修轻轻点头道:“这道稻花砌鲈思,语出许浑诗‘早炊香稻待鲈鲙,南渚未明寻钓翁’,是将切成细丝的雪白的鲈鱼肉用清油焯过,堆叠成一穗稻花之状,浇上秘制的金汁,以呈金玉交辉之观;这道菰米沉云饭,典出杜甫‘波漂菰米沉云黑,露冷莲房坠粉红’,是备受古时雅士推崇的雕胡饭,以茭白所生之菰米炊制而成,屈子曾道‘五谷六牣,设菰粱只’,枚乘《七发》中有‘楚苗之食,安胡之饭’,杜工部亦有‘秋菰成黑米,精凿传白粲,玉粒足晨炊,红鲜任霞散’之句……”

他操着软软的江南口音娓娓说来,听得聂长清摇头晃脑,十分惬意。

正此时,忽听与黄字号雅间正对的地字号雅间的客人大声喝骂起来,往来人的房间都是竹木搭成,隔音效果差得可怜,那客人嗓门又大,措辞也不大讲究,聂长清听得大皱眉头,扫兴不已,背对雅间门坐着的陆诩却来了兴致,转过身来,一伸手推开门,向对边望去。

地字号雅间的门半敞着,八仙桌旁一男一女对面而坐。那男子五十来岁年纪,身躯魁伟,浓眉虎目,唇边颏下布满短钢髯,活像没刮净胡子的张飞。对面的女子却只二十岁上下年纪,长发盘起,零星点缀着些水晶首饰,穿一件走金线绣牡丹的红色旗袍,杏脸桃腮,娇怯可人。跑堂伙计张小六躬身缩首,一边不住地道歉,一边用抹布细细擦抹着桌面。细细听去,原来是小伙计毛手毛脚,上菜时不小心洒了一点鱼汤在那客人桌上,那男子便恼怒起来,指着张小六的鼻子大声喝骂。陆诩只听得一句:“你嘴里还剩几颗牙?”便笑倒在桌前道:“这个家伙骂起人来倒有趣。”

李修小声道:“这是个什么人物?他刚才和我们前后脚来的,我听那伙计称他‘秦爷’。”

聂长清剔着鱼刺道:“他叫秦喜,是秦氏药业的老总,厉害得很嘞。”

李修一怔:“没听说过这么个人啊……”

陆诩伸个懒腰道:“那么,好戏就要开始了吧。”

不多时,跑堂伙计张小六敲敲房门,把压轴的莼蚬鱼头羹端了上来,赔着笑道:“往来人叶公秘制,莼蚬鱼头羹,三位客官慢用。”说罢躬身退了出去,轻轻合上房门。

聂长清伸出竹筷虚点汤盆道:“李公子,此汤典出何处?”

李修不假思索道:“莼蚬鱼头羹,自然是得名于欧阳修的‘思乡忽从秋风起,白蚬莼菜脍鲈羹’,是用蚬肉、莼菜和鲈鱼头炖成的汤羹,鲜美纯粹,遥寄晋人莼鲈之思。”说着眼望满桌雪白翠绿,连连点头,“这套鲈鱼脍,寒、热、汤、饭、酒齐备,五味道洽,余气芬芳,风流蕴藉,颇具古意。”

聂长清笑道:“妙哉妙哉,李公子真是个妙人。”

陆诩大口吃着软糯的雕胡饭,变魔术似的一抬手,将一枝淡粉色的茶花插在李修鬓角,笑道:“人面茶花相映红,这样才是绝妙璧人,对吧小哥?”

李修一惊,脸色红到了耳根,伸手取下茶花,小声道:“陆兄从哪折来的花?——哦!是楼西小巷里那个送茶花树苗的老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