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一·行

如月行出生于千叶县南端,距离馆山只有咫尺之遥的山间小城镇里。继“洛克希德”事件之后浮上台面的“道格拉斯·古拉曼”贿赂事件,使得永田町金钱权势抬头的色彩更加地凸显出来,而另一方面,大受欢迎的太空侵略者(Space Invanders)则宣告了电视游乐器时代的来临。当时正是演唱团体“GODIEGO”主唱“银河铁道999”动画主题曲大受欢迎的时候。

在这里,半径五公里以内都没有电车经过。除了夏天的观光季时,否则几乎没有外来的人或车。位于山下的渔村显得一片寂寥,连渔村四周仅存的一小块土地上耕种的农家们也一样。形状像熟透的葡萄串一样突出于太平洋上的房总半岛尖端,是一块仅靠着从都市来做海水浴的车潮及电视报导提醒大家时代不断在变化,几乎为世人所遗忘的偏僻之地。开始懂事之后,有一阵子,行完全不知道还有其他的世界,就这样懵懵懂懂地过着日子。

最初的十年,行冠着母亲的姓——田上。他没有父亲,附近的地主将已经采收不到农作的田地重新整顿,盖起了公寓,母子两人就悄悄地在其中一间公寓里生活,从来就没有人来造访过这对母子。对于这种生活,行从来就不觉得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也没有什么不满,一方面是因为他根本就没有机会知道其他家庭是怎么过生活的——另一方面,住在这种人口稀少的封闭地区,家长们根本就不喜欢让自己的孩子和一个父亲身份不详,母亲从事夜店生意的小孩一起玩耍。最重要的是,行也知道,母亲为了养他,不知吃了多少苦。

即使要越过一座山才能到镇上,母亲仍总是骑着脚踏车到店里上班。其实每个小时都会有一班巴士行驶,但是一过了九点,巴士也就停驶了,为了节省回来时的计程车费用,骑脚踏车成了唯一的选择。母亲每天傍晚六点出门,总要到凌晨四点左右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然后在因为不停踩着脚踏车踏板而肿胀的脚上贴上药布,整个人瘫到行旁边的棉被里之后,不消几秒钟便开始发出厚重的鼻息声。在半睡半醒之间,行总是可以闻到淡淡飘过来的酒精和香水、药布混合在一起的味道,他非常喜欢这个味道。那是各种不同的味道合而为一,属于母亲特有的味道——因为那宣告了孤独的漫漫长夜已经结束,行所居住的世界轮廓逐渐成形,温暖地保护他不受外界侵扰。只要有这道暖流,行就什么都不需要了。他可以因此抵挡住贫穷、孤独以及学校同学尖锐的言词。

事实上,和母亲在一起生活是行的一切,周遭的人怎么看他,行一点都没放在心上。即便同学说些从父母那边听来的恶言恶语,他也不予理会。他只是抬起头凝视着对方的眼睛,在对方觉得难为情,勉强丢下一句难听的话保住自己尊严,然后四散奔逃之前,他始终不发一语。

只有一次,他在盛怒之下,在老师惊慌失措地制止之前将对方打得七零八落,那一次是对方趁他不注意的空当弄破了他的体操服。也许是经常独自在山中嬉戏奔跑而练就了一身强健的体格吧,他那双快脚获得了赏识,行成为了田径队的地区代表候选选手,事情就发生在这之后。当时对方因为无聊的嫉妒心而故意弄破他的体操服,结果行打断了对方的鼻梁,他的选手资格也因而被取消,但是行并没有放在心上。他在意的问题是,自己的所作所为会让母亲多担心,为了给他买新的体操服,又会增加母亲经济上的负担。行对此感到非常懊悔,觉得自己很没用。

母亲已经够辛苦了,不能让母亲再为自己的事情担心受苦。所以,不论遇到什么事情都得忍住。这是行自行立下的“准则。”而他也一直遵循着自己设下的准则,他的人生并不是用来“过”的,而是用来“忍耐”的。没有人教过行这些事情,那是他在懂事的时候就已经具备的伦理,也是他的处世之道。

母亲一直被迫过着艰苦的生活,但是每当学校举办远足的时候,她都会精心为儿子准备便当,假日时也会带着行到附近的海边去玩。睡到中午过后才起床的母亲只能在接近傍晚的时间出门,她会将买来的大量烟火堆在脚踏车的行李架上,让行坐在后座上,一口气让脚踏车滑下坡道。每当这个时候,平日深深烙印在母亲脸上的疲惫色彩就会不翼而飞,她会咯咯咯地笑着,而行也会打心底笑出来。

没办法好好带你出去玩,真是对不起。不过,母亲真的好喜欢烟火哦。母亲总会这样说,即使在寒冷的冬天也会让穿得鼓鼓的行坐上脚踏车,载着他前往罩着暮色的海边。行当然没有任何抱怨,海水和火药混杂在一起的味道,毕竟是形成他居住的世界的重要要素,而母亲凝视着仙女棒时那沉稳的侧脸,更是绝对在其他地方没办法看到的宝贵东西。

也许是行本来就喜欢看海吧?其实山林间才应该有用之不尽的游戏材料,然而每当遇到令人讨厌或难过的事情的时候,他总是会想要看海。山林会让生命显得很充实,热闹得几近喧闹,但是海跟山林不一样,看似平静而辽阔的海面下潜藏着深不见底的生命急流。对于一直隐藏自己真正的感受,必须维持住平稳心态的行而言,海洋的模样在某些地方或许是和自己重叠在一起的。

不需要任何矫饰和伪装,如此无条件接受自己的大海。水平线上可以看到油轮或货船来回穿梭,有时也会看到正在进行航海训练当中的护卫舰从稍近的地方穿越而过。细长的船身上搭载着硬邦邦的舰桥和烟囱,布满了雷达的高耸船桅以夕阳为背景,形成了几何图案的阴影。凝神注视时还可以看到站在舰桥上,大小仅如针一般的人形,行和母亲一起大声地呼叫着,明知道对方不可能发现他们,母子两人却还是不停地挥着手,直到暗灰色的船身消失为止。在这块封闭而人口稀疏的土地上,那是行和母亲唯一可以毫无顾虑交谈的陌生人。对方没办法注意到他们,相对的,他们也不用担心会遭到忽略或冷漠以对。大声呐喊之后,将累积在心中的不安与不满整个发泄出来,心情多少变得清爽一些,行和母亲两人相视而笑。

每当假日的傍晚接近尾声时,母子两人就会推着脚踏车回家,夏天吃着冰棒,冬天则嚼着馒头,一路上行会将这个星期所发生的各种事情,或者母亲因工作关系而没能一起观赏的电视节目概略地说给她听。这短短的瞬间给了行“忍耐”下一个星期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