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第3/17页)

你这个可恶的臭小子,我把你捡回来认养,竟然还做出恩将仇报的事情来。道歉、道歉、道歉——竹刀随着父亲的怒吼声不断地挥下,当竹刀砍到身上旧伤时,就窜过一阵剧烈的痛楚,然而行始终不曾叫出声音来。就如过去一路走来的模式一样,他只是努力地持续忍耐着,心中甚至没有任何憎恨感。这种情绪是人对人所感受到的感情,而像这样宛如被什么东西附身似地不断挥舞着竹刀的父亲,还有阻断所有感觉,像个旁观者一样冷眼看着这一幕的自己都已经不是人了,已经放弃身为一个人了。

在行的心里只存在一个意念——我绝对不会逃,我不会逃,我要打赢这场仗给你看。这个被他称为父亲的男人老是在逃避着什么。母亲也一样,母亲选择自杀做为最后的逃避手段,但是这个男人却连这一点都做不到,只懂得用酒精来麻醉自己,企图掩饰生存的痛苦。他只是为了合理化自己的行为,而不得不用强烈手段来让始终不想逃的儿子屈服而已。

如果我只能忍耐的话,那么,我就忍给你看。既不逢迎谄媚,也不低声下气求饶,在培育出足以让自己离开这里的力量之前,我一定要忍给你看——一旦下定这种决心,那个顶着松垮的脸,挥舞着竹刀的父亲看起来竟是那般地滑稽而悲哀,行那逐渐失去感觉的嘴角浮起淡淡的笑意。父亲见状越发地抓狂,在痛殴了行一顿,直至自己的手抬不起来之后,他丢下一句“你不是我儿子,你是那女人不知道跟哪里的怪物所生的小鬼”,然后就仰躺在当场,昏死了过去。

行升上国中三年级之后,在祖父坚持的教育方针下得以继续升学,开始跟一般考生一样参加考试进修。从那次之后,父亲的暴力倾向多少收敛了一些,但是每天晚上的荒诞行径依然没有任何改变,为了寻求一个可以安静念书的环境,行在某天晚上悄悄地溜进了分院。

分院是由仓库改建而成,面积比行和母亲一起生活的公寓稍大一点,除了附近的欧巴桑每天来帮佣之外,这个地方是禁止任何人进出的。在这四年当中,行见到祖父的次数屈指可数,印象里,祖父还颇健康的,他穿着工作服,在分院后方整理杂草的样子看在别人眼中无疑地都像是一个遗世独立的人,然而从他那老而弥坚的一举一动看来,其内心似乎有着和那个懦弱父亲不同格局的沉稳特质。一回过神,行发现祖父盯着自己瞧,他企图将视线和祖父对望,祖父却转头不见了……

这样的情况一再发生,到目前为止都没有交谈的机会,一再遭到大人背叛或暴力相向的行心中抱着“万一被逮到,事情非同小可”的警戒心,悄悄地打开分院的门。

待眼睛习惯了带着霉味的黑暗之后,他看到了天花板的梁柱,一座梯子架在天花板一角的四方形洞口上。周围堆着几座木板堆叠起来的小山,一些看起来像古董的佛像和无数的茶壶杂乱地摆放在这些小山之间。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装饰在墙上两幅大大的画。

其中一张画是一个坐在朴素而端正的椅子上的西方老妇人,另一张则是宛如将阴郁的思绪具象化,笼罩在暴风雨当中的海面。这两幅画沐浴在从天窗照射下来的月光当中,清晰地浮现于黑暗当中。只看过印在美术教科书上那些相片的行对这两幅油彩画充满了新鲜的敬畏感。

那种感觉就像被人大声吓阻,罩在眼前的黑幕倏地被掀开来,短短一瞬间世界露出了真面目一样。行被两幅画的庄严感给迷惑住,忘了自己前来的目的,此时一个声音突然从天而降,问道:“你喜欢哪一幅?”

是祖父。他踩在梯子中间,俯视着行,眼中却没有丝毫责怪的色彩。那对纯粹像是在确认什么事情似的锐利眼睛在黑暗中眨着,行凝视着祖父的眼睛好一会儿之后,把目光移回画作上,指着画着海的那幅画。

为什么?祖父又问道,行回答“因为看起来感觉得清爽”,祖父便又不停地眨着眼睛。脸上的表情出乎行的意料之外,非常地和善。这张老婆婆的画感觉是很写实,但是有点过于平板,欠缺变化。没有像这张海的画一样,有着不断逼近而来的感觉!祖父的表情让行莫名地有一种亲切的感觉,他很难得主动开口说话,于是祖父便愉快地笑了。后来行才知道,那张海的画是库尔贝(法国画家)以海浪为题材所画出来的一系列作品之一,而老妇人那张则是惠斯勒(美国画家和雕塑家)的母亲画像。就画的价值来说,惠斯勒的画是比较值钱的,但是这幅画只是仿作。也就是说,行在无意识当中看出了真作和仿作之间的价值差异。从梯子上爬下来,不停地笑着的祖父说“看来你似乎有绘画的天赋呢”,然后走到行旁边。

从来就没有人这样夸赞过行。他感到困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站在祖父旁边一起仰头看着画,于是祖父笑着问他,想不想看看其他的画?只见祖父脸上紧绷的肌肉整个放松了下来,露出一张仿佛遗忘已久的笑容。行也笨拙地扯了一下嘴角。从这个时候开始,他跟祖父之间有了交流。

听说祖父以前是县议会的赞助者,也担任幕后的咨询顾问,在当地是很有势力的人。对当时的祖父而言,摆放在这里的美术品都只是被现金化之前的政治献金。他把这些画当成礼物送给想献金的对象,由于这样的做法纯粹只是一种馈赠,与法令规定扯不上边。而获得馈赠的一方则将画卖给紧跟着上门的美术商。美术商是送画一方派过去的人,只要以事先说好的价钱将画给买回,政治献金就可以在不引起非议的情况下成立,这就是整个大概的过程。祖父不忍看到这些画的价值完全遭到漠视,像卡片一样任由人们糟蹋,因此在收手归隐山林之际,自行带走了收藏在这里的美术品。

这些作品本来应该被摆放在美术馆里才对,但是如果置之不理,迟早会在某家企业的仓库里变成遭到拒付的支票。也许在我死之前的短暂时刻,可以让它们成为抚慰老人家的一种心灵安慰吧?祖父这样说道,但是始终不肯说出他归隐山林的理由,不过后来有一次,他,悄悄地告诉行,是为了卧病在床的老婆。

“那是一种心病……长期置身于政治的世界当中,毒素已经整个渗透到头脑里面了。现在听起来好像只是在为自己辩解,然而事实上,儿子变成那副德行的原因也在这里。他本来就是个懦弱的人,看到变得痴呆的母亲,也许打心底感到害怕,担心自己哪一天也会发狂吧?所以不管做什么事情都功败垂成。也许是我坏事做尽造成的因果报应在儿子身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