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第2/17页)

这样的日子不停地反复着,某天,母亲死了,她自杀了。是邻居在公寓后头的树林里发现吊在树上的母亲,行一直都没能看到母亲死后的脸。

被派来安排丧葬事宜的市府社工表示,不该让行看到妈妈那个模样,然而行无法接受这种说法。他认为,除了他以外,还会有谁有权利去看。然而,母亲就这样被封在棺木里,直接送到火葬场去,她的身体被收放在一个小小的骨灰坛里,就像一张很难归类为幸福人生的收据一样被交到行手上。

其实事情是有征兆的。行之前就发现,滑下通往海岸的坡道时,被自己紧紧抱着的母亲,背后渐渐地变得消瘦,而且,尽管母亲再怎么疲累,却始终无法入睡,脸色也越来越苍白,眼神涣散看着窗外的时间也拉长了,而一股腐臭的味道也开始混杂在香水和药布的味道中飘散出来。有同学偷听了大人们之间的悄悄话,于是就问他,你的母亲正在戒瘾吧?但是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只是面对弥漫在和母亲的两人世界当中,从内部开始败坏的腐臭味,行应该早就预期到会走到这样的尽头。

他无法接受的是,母亲一句话都不说就结束自己的生命。行一直努力地不让母亲太过操劳,不让母亲为他担心,他一直抱着这种心态坚持下去,然而母亲却丢下他自己走了。为什么不带着他一起走呢?为什么一句话都没留就离开了呢?难道她不把他当一回事来看吗?

行遭到了背叛。他哭不出来,这与他无缘的世界里,他茫然旁观着自己的身躯。脑海中浮起了这个字眼……母亲背叛了他,她抛弃了他,自行逃往轻松愉快的世界了。既然如此,他绝对不做出追着母亲的脚步而去的行径来。他要咬牙忍住,撑过这一切给她看。他要正面迎接这场挑战,战到最后一口气。从下定决心的那一刻起,在内心深处的疼痛感倏地消失了。行开始憎恨起母亲,唾弃起世界。于是,所有可怕和悲伤的事情都不再出现了,他了解了一件事——孤单一个人一点都不可怕。几天之后,行被突然冒出来的父亲给领养了,然而,他已经不再觉得需要或喜欢谁了。

本来这个父亲对他来说就没什么价值可言。父亲贫瘦的身躯披着不相称的高级外套,让人联想起老鼠的脸孔,配上一对闪着猜疑目光的眼睛,他是附近一带大地主的独生子,附近的居民们似乎都隐约了解行是他放浪不羁的生活下所得来的私生子。

“我可不是当父亲的材料,别对我有什么期待。”

靠着家里的资助,做过几样事业却又相继失败之后,现在他只是一个吃光所有的地租,三不五时沉溺于酒色当中的没用男人。这是个性懦弱,自甘堕落,在心志正常的短暂时间里只知道赛马,没有任何才能可言的父亲对行说过的唯一一句实话。自从母亲不理会父亲的堕胎要求,独自将行生下来之后,父亲始终对母子两人不闻不问,也从未伸出援手。就在行即将被送往孤儿院之前,父亲认领了他,事后行也隐约得知,那是形同遗世独立的顽固祖父一声令下的结果。

在祖父所拥有的两座山之间,盖了一间主屋和一间分院,另外还有几间拼装仓库,行被命令说不准接近祖父所住的分院。被分配到主屋其中一间房间的行,每晚都看到父亲开着宾士从酒店带小姐回来狂欢,在酒酣耳热之际,父亲必定会脱口说出这些话来。

“我只是说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我的孩子,谁晓得人们要怎么说。我是不担心继承的问题,这块贫瘠的土地在我这一代就会被我喝干的。”

这种喧闹的状况总是从大半夜持续到天亮为止,在女人的娇嗔声和卡拉OK的乐音声中,行用棉被盖住头,企图让自己睡着,但是三不五时还会被喝醉酒的父亲一脚踢飞枕头,喝令他出去买酒。行没有选择的余地,只好骑着脚踏车飞奔前往位于国道沿线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商店,待他满头大汗地买回酒时,被父亲带回来的女人们差不多都睡死了,而且睡相十分难看。仅穿着内衣,两腿张开的女人们也散发出酒精混合着香水和体味的味道,但是行闻起来,只觉得像是强烈的腐臭味。

那是母亲死亡时的腐臭味。那不是药物中毒的味道,而是一个人放弃身为人时所散发出来的味道。是放弃思考,逃避困难,自甘堕落成为一只渴求即兴快乐的飞蝇的味道。大部分的时间,父亲也会混在地上那群像垃圾山一样的女人堆当中,不过偶尔也会在后头房间忙着和女人交媾,行曾经有一次在不明就里的情况下打开了纸门,结果因而被狠狠揍了一顿。暴怒的父亲抓起滚落一旁的酒瓶往他丢过来,结果使得行的额头被缝了三针。

而当宴会结束,女人们三三两两地打道回府时,父亲心情就会变得很差。这时会戳着睡意正浓,强迫已经累得东倒西歪的行陪他喝酒,而且还猛骂些粗言恶语,这倒还好,当他觉得光是语言暴力不够尽兴的时候,便会毫不留情地猛掴行的耳光,要不就是将点着的香烟丢到他身上。只要事先做好心理准备,摆好架势,父亲那瘦弱体格使出来的招式对他倒不算什么,然而父亲也了解这一点,因此他总是盈盈地带着浅浅的笑意,趁行不注意的时候突然就出手了。

当时正值泡沫经济时期,但是行也知道,如果连国中都没能读毕业的话,根本就找不到工作,因此不管再怎么疲累,他仍然强打起精神,正常地上学。一方面也是不想像父亲一样选择投机取巧的道路走,落得同样下场的意气在作祟。至于要说学校方面有什么改变,顶多只是他可以用如月这个姓去上学,难免还是有人拿他的名字开玩笑,例如“如月行电车(前往如月的电车),车门即将关上”,但是只要他不予理会,这样的玩笑也很快就会被遗忘,也不再有人跟行说话。

行没有一个称得上朋友的同伴存在,而且他也从来没想过要有这样的同伴。行在学校里不笑、不说,成绩维持在前几名,上体育课时则发挥他那无与伦比的短跑资质,有些女学生难免会暗恋着他,然而行对那些送到手上的情书连看都没看一眼就丢掉了。

只有一个老师能够体恤行的心情。他看到顶着睡眠不足的脸孔,身上不时出现新伤的行,心中感到不舍,于是到家里来找父亲直接谈判,然而看到大量的酒被送过来,女人们搭乘的车子聚集在院子里的景象时,行替自己竟然期待事态能多少获得些许改善感到羞耻。他不能靠任何人,也不能相信任何人。只要一有期待,将来就一定会有痛彻心扉的背叛和痛苦等着。果然,老师之后就不再过问行的事情,相对的,却用现金买了新车。被迫多花了原本不该付出去的钱,父亲理所当然将怒气都发泄在行身上,而且还用竹刀来殴打体格已经发育得相当健壮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