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第4/17页)

说到这里,祖父第一次充满歉意地低下头去——我知道你这几年是怎么过的,但是我也是个懦夫。我害怕一旦我离开这个藏身之处,又会溺毙于世俗的污浊当中。

“但是你有你坚强的地方。那是一种有异于我们父子的坚强,一种可以斩断无聊的因果,往前迈进的坚毅特质。也许现在不该这样说,但是,行,你就好好念书吧!琢磨自己的才能,往辽阔的世界振翅高飞吧!这种偏僻的乡下不宜久留。你有那种力量,有坚强勇敢的感性。”

要说对注视着他并按住他的肩膀,如此期许的祖父没有任何感觉是骗人的。然而要说行因此跟祖父产生了共鸣的话,他内心又封闭过头了。一来他不相信自己有特别的才能或坚强的特质,而且对祖父这个“陌生人”也还不能完全抛开不信任的疑念。他之所以持续到分院去只是觉得与其待在主屋闻父亲散发出来的腐臭味,不如来这边看看书、看看画要好得多。

祖父为行买了一套全新的画材用具。这是他被认领进这个家之后第一次得到的礼物。虽然他完全没有想刻意磨练祖父所说的什么才能,但是从那之后,他总会趁念书的空当执起画笔画画。

他从用蜡笔画素描开始,渐渐地用水彩颜料画静物画。这是一种令人惊讶的新鲜感。每当他移动笔尖,一个新世界、不同的宇宙就出现在眼前。这代表你确实是有这方面的才能,看过他随意画出来的几张作品,祖父这样说道,行本身也体会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冲动。从内部发出来的热情溶化了冰冻的血液,温暖了他全身。每当摊开素描簿,原本紧绷的神经就会不自觉地缓和了下来,觉得自己仿佛振翅高飞一样。父亲狐疑地看着他频繁地进出分院,行也不多加理会,展翅飞翔的冲动使得他一有空便执笔作画。

开始画风景画之后,不消多时,他便画遍了住家附近的所有景色,脚步很自然地走向海岸。那是以前他跟母亲多次前往的海岸。那是他害怕变得脆弱的感情护盖松脱,刻意避免前往的地方。进入中秋的海岸杳无人烟,行坐在曾经和母亲一起放烟火的海岸,专注地将红色和蓝色渲染在一起的黄昏海面画到图画纸上。

当他迟迟无法画出自己想要的色彩,和调色盘陷入苦战之际,突然感受到有什么东西在蠢动的气息。他将目光拉回海面上,看到一艘护卫舰从海的另一端出现,穿过他眼前。

坚挺的舰桥和烟囱的剪影,还有船桅复杂的形状。看到和过去景象一模一样的光,那一瞬间,原本封印起来的记忆整个爆发开来,烟火的火药和海水混杂在一起的味道、香水和药布、酒精混杂着,令人怀念的味道从脑海深处渗了出来。回过神来时,行发现自己站了起来,一如往常大声地呼唤着,对着缓缓地行驶而过的护卫舰猛挥着手。

这是自从母亲死后,他第一次发出这般巨大的声音。他专注地持续地挥舞着手,企图借此来抒发满溢的感情,于是他觉得站在舰桥上如米粒般大的人影似乎拿着望远镜看向他这边。

他猛然一惊。心中虽然难以置信,但是还是定睛注视,于是一个低沉的警笛声从海的对面响起。警笛声撞击在海角,反弹回来冲撞到他的背上,渗入他全身,行再度更用力地挥着手。

他可以清楚地看到舰桥上的人也对着他挥手,对方在回应他。

我们意念相通了,母亲。

只是碰巧眼前的东西看着我,给了我回应,你知道吗?这个世界上也有这种美好的事情。人生有的不只是忍耐,只要勇敢活下去,有时候还是会遇见如此美好的瞬间——母亲过世时连一滴都没有流的泪顿时满溢而出,擦着眼泪的当儿,行发现自己已经原谅了母亲。他发现颜料的味道和分院的霉味所形成的新世界取代了母亲的味道。憎恨是多余的,厌恶也是不必要的。他发现自己可以把人当成一个人来看了。

船缓缓地渐行渐远。行一直目送着舰艇离去,直到其驶进海岛的后方,看不见为止。

崭新的世界就这样展开了,但是好景不常。就如同母亲的身体开始散发出腐败的味道一样,接近尾声的气息慢慢地,但是明确地接近当中。

最初的征兆是父亲和祖父之间发生的口角。行看到那对父子罕见地在庭院互相怒吼,他躲在门柱后面侧耳倾听两人的对话。

简而言之,两人的对话如下。父亲因为沉迷于赛马而欠了一大笔债。只要卖出部分的土地就可以把债务还清了,但是土地的所有权在祖父手上,因此他没办法随意变卖。他保证以后不会再给祖父添麻烦,希望祖父能帮他这一次。

祖父骂道,这已经是第几次了?已经没有土地可以卖了。如果你像个男人,自己的屁股就自己擦干净。祖父骂完,作势要离去,父亲却挡住了去路,建议祖父趁这个机会把土地都卖掉,到市区去盖个公寓什么的,悠闲过日子。他的赛马同伴当中有人从事不动产。这个同伴认识建筑公司的职员,正到处收购土地,打算建盖休闲公寓。对方是个值得信任的人。

赛马、不动产、公司……也许判断出导出的结论只有一个吧?祖父叹了口气,瞪着父亲说,少在我面前提那些不务正业的家伙。如果把这些东西都交给他们,要不了多久,你会被他们吸个精光。父亲涨红着脸,反驳说对方不是那样的人。他们是好人,他们说愿意为他粉身碎骨,在所不惜。景气虽然越来越不好,但是还不到完令放弃的时候。那些朋友想趁这个机会反败为胜。以前你不是就要我跟这种有气概的人交朋友吗?

祖父不屑地说,谁会为你这种人粉身碎骨,他们只是骗你罢了。两人就这样没完没了地争执着。最后祖父已经感到不胜厌烦了,他说,我没有打算把财产交给你,所有的财产我都要托给行处理。这几天就会办好这些手续。不知道祖父是当真,或者是当时情势所逼,抑或只是为了劝诫父亲才说出这样的话来,总之,父亲勃然大怒。果然是这样吗?难怪那个小鬼才会一天到晚往分院跑吗?祖父带着混杂着轻蔑和悲哀的表情,看着这个宛如责怪父母偏心的儿子。受不了两人之间那种沉闷空气的父亲最后丢下一句。我可要言明在先,那小子身上流着母亲的血,谁都不晓得他什么时候要发狂。

祖父的眼睛仿佛发出愤怒的爆炸声似地瞪得老大。你知不知道羞耻啊?怒吼的声音响彻四周,同时间,被打倒在地的父亲在院子里滚着。祖父俯视着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拒绝抬起头来的父亲好一会儿,等调整好呼吸了之后,离开了现场。慢慢站起来的父亲凝视着消失于分院的祖父背影。那阴郁的眼睛深处隐藏着深不见底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