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01

日子总是这样,该来的不来,该走的不走。她从极度的盼望中醒转,周遭的世界在剎那间便了无踪影。生命重又谱成了一串无奈的雁阵。

古卓依睁开眼,一手护着松软的乳房。一手夹在大腿中间。冬末滞寒的天光,由垂着的百叶窗缝里透泄进来。

外面,想见得是一个凛冽的天气,没有太阳,阴霾沉沉的压着人。空气闻得出硫磺味。她听见路上熙来攘往的车声,公寓里碎砰蓬蓬的开门关门声。还有卧房角落里那个热水汀(一种室内暖气装置)发出来嘲弄人似的嘶嘶声。

她出神的盯着天花板,焦切的感觉着自己体内五脏六腑的征兆:器官膨胀,脉搏亢奋,汩汩的脏血不停流动。膀胱满得发胀。经期前,一阵紧似一阵的抽痛。

她推开被子,两脚落地。小心仔细的挪动着;生怕扭坏了什么,或是折断了什么。打个哈欠,环抱着自己,弯下身体。

“礼拜四,”她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大喊。“三月十三号。”

声音干裂,一副久没出声的嗓音。她直起身,清清喉咙,再试一次。

“礼拜四。三月十三号。”

这次好得多。虽然有些哑,却有力,有劲。几乎带点雄赳赳的味道。

赤身露体的站起来,伸伸胳臂台台腿,再敲了敲脑袋。只一瞬眼的工夫,她整个人晃了一下,连忙抓牢床板靠着,晕眩很快过去;她恢复如常。

“就好像中了晕符似的,”她曾经对史奥卡医生说过。“觉得自己要倒下来。”

“这种现象持续多久?”他翻弄着桌上的文件,根本不朝她看。“几分钟?”

“没有。只有几秒钟。”

“时常?”

“呃……偶而。”

“在月经来潮之前?”

她想一会。

“对。就在快要来的时候。”

他这才台起头。

“尽管放心,不要紧的。”

可是,她放心不下。她不喜欢那种不辨方向的感觉,不管时间多短,她不喜欢。

她慢慢踱进厨房,扭开前一晚备好的电咖啡壶。接着走入浴室方便。抽水之前,她观察尿液的颜色。淡金色,好像有些混浊,她不知道该不该去看史奥卡医生。

回卧房去做五分钟健身操,做得有气无力。弯腰直膝,两掌平贴着地。俯身,动脊椎。两臂张开。身躯左右摆。脖子来回转。再把屁股和骨盘一前一后的耸,这种动作极不雅观,也没见登列在任何一本运动手册里面,但是她认定,这一招确能减轻她每个月的经痛。

她再进浴室,刷牙,按摩齿龈。站上磅秤。仍旧是一百二十四磅。她的体重从结婚至今上下从不超过三磅。

为着月事快来的关系,特别冲了一个热水澡。用一块广告词上说含有润肤乳,可以促使皮肤光滑幼嫩的香皂抹身。她相信这话不假,确具奇效。

她仔仔细细、完全彻底的洗净全身,其实,昨晚临睡前,她已经淋过一次浴。然后拿那条由饭店偷出来的蓝条纹毛巾拭干身体,低头看,没来由的对自己光滑无毛的两条腿怜惜起来。

看着看着,竟发现腿间有两根灰色的耻毛。这可是新发现。她惊叹一声,从药柜里取出一把指剪,剪了去。她盯着掌中这两根纠结的毫毛。就像两根银色的铜丝。

到卧房,打开床边的收音机。气象报告差劲:阴、偶阵雨,气温华氏三十多度。播报员的声音像极了老古。她不禁想起瞻养费的支票不知是否如期送到。

她利落的穿上白色棉质胸罩、内裤、灰鼠色半透明裤袜。低跟牛皮鞋。白色套头毛衣、格子呢衬衫,外系一条宽皮带。脸上的妆几乎淡到没有。她尽可能少在镜子前面费时。一头短发一刷就妥。

厨房的水槽上有个柜子,古卓依将药丸、维他命、矿泉水、营养片、止痛药、镇定剂全搁在里面:浴室里的小药柜容不下这许多。

橱门内贴着一张本月份每日必服的药量表:有些是每天份,有些是隔天服用,有的半个礼拜,有的隔周,有半个月,也有一个月才服一次。不时会有些新的药品加进去。没有一种取消。

她倒了一杯瓶装的葡萄汁。今天是三月十三日,星期四上午,按表,和着果汁服下维他命A、C、E和多种维他命B,铁片和锌片、避孕丸、一粒米度胶襄、半颗健胆丸、两片安那辛、一锭紫苜蓿,据说这种药含丰富的蛋黄素。一粒海藻素和一片制酸剂,这本来应该含在口里,她却嚼碎吞了下去。

然后,吃一片不涂奶油的全麦吐司,喝下第一杯不加糖奶的浓咖啡。放一块冰块,使它凉得快些。第二杯也加了冰块下去。再抽一根广告说是全世界含烟量最少的滤嘴香烟。

把早餐的杯碟浸了水,留在水槽里,等晚上回来再说。厨房这节排演项目结束,走入起居室,动作加快,心神专一。

由玄关的衣帽橱里取了大衣。一件黑色羊毛的长大衣,配着灰色天鹅绒的领子。再检视黑提袋的内容:几把钥匙、一个皮夹、一些杂碎。一罐彭伊雷给的梅司催泪剂,这在纽约市是属非法的。一把红柄端士军用双刀折刀、一柄锉子、一个锥子、一把小剪刀、一个开罐器。

就着门眼向外探。走廊空空。她拔起插梢、拉开门链、拨开锁,谨慎的开了门。外面没有人。上好两道锁、按下揿钮,紧张的候着电梯。

只有她一个人降到大厅,快步出门走上人行道。看门的里奥正在擦拭一块铜板,上面标着一楼那五位医生及精神病专家的大名。

“早,古小姐,”里奥说。

她淡然的一笑,便朝西走向麦迪逊路。她走得快,两步并一步,不左顾右盼,不看别人的眼光。过往的路人也不多瞧她一眼。事实上她很清楚,人家根本连第一眼都不会瞧她。

02

兰吉大饭店,像一衬竖着的棺材,卡在麦迪逊路上的两幢钢筋玻璃摩天大楼中间。撑着几根斑剥大理石柱的门口,倒像是一个仕绅聚首的俱乐部大门:那里面的会员都遮着华尔街新闻报在打盹,那些穿制服的侍者们托着搁雪利酒的银盘穿梭其中。

实际的情况也大同小异。兰吉大饭店自从一九二一年开张以来,虽曾偶尔装修过,却没有一样称得上“摩登”,或是“现代化”。阴暗的鸡尾酒廊,仍以按铃的方式招呼侍者,看不见塑料和克罗米的制品,主楼从——门厅、柜台、休息室、餐厅,以至经理办公室——都铺着阴沉、带馊味的旧地毯、发霉的椅垫,以及无计其数的雪茄烟头。

但是,兰吉大饭店确是一家经营得不错的旅馆。两百八十三个房间大都依年租供给市内各公司团体的主管级人物,或外来客留宿之用。由于房间宽敝、服务殷勤、收费公道,外加据说是拥有全纽约第三大酒窖的餐厅,这类的临时住宿经常在一年前便开始预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