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第3/9页)

彭伊雷从不明目张胆的喝,但是她听得见他开抽屉、关抽屉、瓶子碰杯子:一连串、无休无止的固定声响。这也就是古卓依以为的,他藉以面对世人,无惧泰然的一种魅力。

他确有几分魅力,那种怪怪的笑容,持久的毅力,和无边无际的善心。他厚道、常乐,懂得容人之不能容。卓依听说他有个缠绵病榻的妻子,和一个不学好的儿子。她不过间,彭伊雷当然绝口不提。

他也不问卓依的私事。两人彼此尊重对方的隐痛。这反而比坦白更见亲密。

“顾刑警昨晚拨电话给我,”彭伊雷说:“他太太有喜了。”

“又有了?”古卓依问。

“又有了,”他浅笑。“所以他想尽量多赚点外快。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你今天是不是要拟下一周的勤务表?”

她点点头。

“用得上他吗?”

这就是彭伊雷的处事态度。他不会命令她把顾刑警补进来,即使他有这份特权也罢。安全组的值勤表既是她份内的职责之一,他便移樽就教。

“他代赖约瑟行吗?”她问。

“绝对行。”

“我先跟他联络一下,再排出来给你过目。”

“好。谢谢,卓依。”

彭伊雷、莫巴利和赖约瑟,三个人都隶属安全组,每天工作八小时。每人每周休息两天。(彭伊雷是组长,轮休日是周六和周日。)逢着休候、度假或病假时,便派临时安全警卫代班。

这些人多半是纽约市夜间巡逻的警察和警探。安全组有一份名单,为数总在一打左右,以便随时调动,应变救急。

彭伊雷表示要赶办一些公事,检查屋顶钢门新设的锁匙。

“大概一个钟头回来。”她点头答应。

他滑下桌沿,立定一会,不走。她带着疑问的眼光抬起头。

“卓依……”她等着下文。

“你没什么吧?”他关切的问。“没有不舒服吧?你看起来有点,呃,低潮。”

他的关切令她一动。

“我很好,彭先生,”她答。“只不过又逢到每个月例行的那回事。”

“噢,那个,”他释然。接着,解嘲似的干笑一声。“我每天早上例行的要刮胡子。”

他笑着,走了。

不错,他每天早上例行的要刮胡子。不过,刮胡子不会太痛,不会抽筋,她该把这几句话告诉他才对。刮胡子不会看到讨人厌的污斑。不会联想到分泌物和经血。那简直是持续不断的炼狱。

她活得愈久,生命在她愈见卑贱。不是指这个社会,也不是指这层文明,就是生命的本身。呼吸、吃喝、拉屎撒尿、交配、出血。

畜生啊。肤浅啊。恶心啊。这都是她用得上的字眼。

她慢吞吞的办着公,一整个早上不抬头,一名默默的耕耘者。彭伊雷巡查回来,她连眼都不抬。她听见他进办公室;她听见他开抽屉、瓶子对杯子、关抽屉。

对于这份工作她不烦。真要花心思去想它,才叫烦。然而,她只是手到眼到。她的神思,她其余的部份都在游走,在飘浮。

十二点半,她取了托盘入厨房。一位大司务给她一份鲔鱼色拉,配着莴苣、蕃茄、和黄瓜片,一个大萝卜削刻成一大朵漂亮的花。她端起食盘和一壶热茶转回办公室。

彭伊雷从来不吃午餐。

“这玩意得叫它扁下去,”他总是指着自己的肚子说。

可是,她又听见他拉开抽屉……

她笔挺的坐在位子上,背脊都不碰着椅背。痉挛在加剧,腰痛在开始。好像就在荐骨上,竟是深入里面的痛。就像一个大太阳,正威风八面的散着光和热。

她细致的挑起色拉,小口的咬,仔细的嚼。慢饮着茶。吃完后,点上支烟,再倒杯茶。

她在办公桌中间抽屉也贮着些成药。和着茶,吞下两粒安那辛,一粒米度,和一片维他命C。取餐巾轻拭口唇,便把餐碟端去洗碗房。

那是个嘈杂沸腾的房间,管事的是两个年轻小伙子;一个黑人,一个波多黎各人。两人都穿着汗湿的T恤。两入干活的速度都快,把剩菜倒进垃圾箱,把塞满瓷盘、玻璃碗、刀叉的架子推入巨型的洗碗机。

她进来的时候,两人抬头轻佻的瞥她一眼。波多黎各人眨眼,爆出几句西班牙话。那个黑仔拍着大腿猛笑。她出空了托盘,转身就走。他们的狂笑声紧追不舍。

她拨到管区找顾刑警,他不在。打到他家,顾太太应声。卓依表明了身分。

“噢,对对,”顾太太热诚有加。“请你稍微等一下好吧?他在地下室忙着。我马上去叫。”

顾刑警上气不接下气的接起电话,卓依便通知他已安排了接赖约瑟的班,周一和周二两天,时间从下午五点至凌晨一点。

“太棒了。”他说。“多谢、多谢。”

“如果有事不能来,”她公事公办的说,“请尽快通知我们。”

“我一定到,”他向她保证。“谢谢。”

她拿着勤务表进彭伊雷的办公室,站在桌旁等他看完。

“我跟顾刑警连络上了,他说可以代赖约瑟的班。”

“很好,”,彭伊雷说。“很好,卓依。就照这样打几份吧。柜台、主管、会计部门都耍一份。”

每个礼拜同样的交代。

“是,彭先生。”

她正待打字的时候,桌上的电话铃响了起来。少有的事。

“兰吉大饭店,”她应道。“安全组。有需要效劳的事吗?”

“当然有,乖宝,”一个女人的声音,爽朗无比。“今天下午海洛和我合办鸡尾酒会,快来参加。”

“马琳!”古卓依快活的说。“你好吗?”

“乏善可陈啦,”寇马琳答。“都好吗?”

两个女人吱喳一会。绝大半是马琳的声音,又快又响。卓依只是听,对着话筒微笑点头。

这辈子她似乎一直都在听马琳讲话。少说也从她们俩和另外两名女生在明尼苏达州立大学同宿舍开始。那是一九六O~一九六三年的事。自那时候起,“疯马琳”便是口没遮拦,作风大胆。

“这乃是现实人生中的四年长假,”这是她对大学教育的价值观,她的的确确在身体力行。四年等于一个长程的大宴会。缀满着约会、逃课、请假、记过警告、留校察看,和炫耀一大堆的男伴和男人。她的这一切吓坏了同寝室的好友。

“疯马琳”说:“大家听着,我们来这儿唯一的理由是套住一个老公。对不对?那何不传授我们一点实用的东西——譬如媚功。我有这么多男人找上门的原因,就是因为懂得怎么发癫,怎么发嗲。这是女人致胜的不二法门。”

“疯马琳”又说:“大家请看,这世上有男人,有丈夫。你要是男的,愿不愿意做丈夫?愿意才怪。外面的花花世界谁不想拈,谁不想惹。男人上床是耍耍,丈夫上床是卖命。男人喝的是威士忌,丈夫灌的是啤酒。男人无牵无挂,丈夫累到疝气肿。去他的,我才不来什么丈夫,我要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