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7页)

“脑损伤这种情况很难预料。”贝文医生说,“我们现在还不知道她受伤的程度和范围。这是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内我们希望能搞清楚的。我很想说得更明确些,可惜这个领域就是如此,有很多不确定的因素。”

强尼对脑损伤并不陌生。他自己在伊拉克做战地记者的时候就有过亲身经历。他在接受了好几个月的治疗之后才算恢复正常,可尽管那样,他记忆中关于自己在爆炸中受伤的经历仍是一片空白。

“她醒来之后还能记得以前的事吗?”

“能不能醒来现在还是个未知数。她的大脑功能还在,只是因为用了药,我们暂时还不知道有多少功能是完好无损的。她的瞳孔还有反应,这是个好兆头。但愿昏迷能使她的身体有机会自我调节和修复。但如果出血面扩大,或者脑肿持续……”

他不需要继续说下去,强尼知道结果是什么。

呼吸机扑哧扑哧的声音不断提醒着他,塔莉还不能自主呼吸。

监视仪的哔哔声、指示器的嗡嗡声、呼吸机的扑哧声,各种刺耳的杂音汇聚在一起,像一只无形的上帝之手,艰难维持着一个生命的延续。

“她究竟怎么受的伤?”强尼最后问道。

“只知道是车祸,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贝文医生向他扭过头,“她是信徒吗?”

“据我所知,不是。”

“真遗憾。这种时候,信仰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是啊。”强尼深有同感地说。

“我们认为多和昏迷的患者说说话能起到帮助作用。”贝文医生说。

随后他再次拍了拍强尼的肩膀,转身出了病房。

强尼在床边坐了下来。他就这样坐着,盯着塔莉,心里一遍又一遍重复说“坚强点,塔莉”。他坐了多久?久到足以让内疚和遗憾化作喉头上一阵又一阵的颤动。

为什么非要等到悲剧之后才能看清生活的原貌?

他不知道该对塔莉说些什么。他们之间说过的以及还未说出口的话都太多太多。但有一点他非常肯定:倘若凯蒂在这里,一定会好好教训他的,为他赶跑了她最好的朋友,以及他对塔莉所做的一切。

强尼只想到了一件事,尽管他觉得这样做非常愚蠢,但还是硬着头皮做了。漫长的沉默之后,他开始轻声唱起了一首歌,一首每当回荡在他脑子里时就会想起塔莉的歌:“只是一个小镇姑娘,生活在一个寂寞的世界上……”

我在哪儿?死了?活着?或者两者之间?

“凯蒂?”

我忽然感觉身旁有股暖流,心里不由松了一大口气。

“凯蒂。”我说着扭过头,“你去哪儿了?”

走了。她淡淡地说,现在又回来了,睁开眼睛。

我的眼睛闭着吗?难怪周围这么黑。我缓缓睁开眼,就像迎着太阳醒来。光和热如此强烈,我禁不住喘息起来。几秒钟之后我的双眼才适应明亮的光线,而适应之后我才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医院的病房,我又看到了我的身体。它就在下面,手术正在进行当中。几个身穿手术服的人站在手术台旁。手术刀和其他器具在银色的托盘里闪闪发光。手术室里到处都是仪器设备,哔哔声、嗡嗡声、嘶嘶声响成一片。

看,塔莉。

我不想看。

快看。

我移动起来,尽管我的意志极力抗拒。一阵冰冷的恐惧攫住了我。它比疼痛更可怕。我知道我将在那张光滑的手术台上看到什么。

我,好像又不是我。

我躺在台上,身上盖着蓝色的手术单,单上单下全是血。护士和医生正在交谈,有人正剃我的头发。

没有了头发的我看上去像个孩子,弱小而苍白。一名手术人员在我光秃秃的脑袋上涂了一层褐色的液体。

我听到一阵嗡鸣,仿佛是发动电锯的声音,不由恶心起来。

“我不喜欢这里。”我对凯蒂说,“带我到别的地方去吧。”

我们哪儿也不会去的,不过你还是闭上眼睛吧。

“我很乐意。”

这一次,突如其来的黑暗让我倍感恐惧。我不知道为什么,总之是种非常奇怪的感觉,因为虽然我的灵魂中储存了许多黑暗的情感,但恐惧并不在其列。可以说,我原本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哈。你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惧怕爱,所以你才会不停地考察别人,而后又把别人推开。睁开眼睛吧。

我顺从地睁开眼,最初的一秒钟,眼前仍是一片黑暗;但是随后,色彩像《黑客帝国》中的电脑编码一样,一串一串地从头顶那令人费解的黑色中垂下。首先显现的是天空,完美的、没有一丝杂质的蓝;随后是正值花开的樱桃树——一簇簇粉色的小花爬满枝头,甜香的空气中飞落着花瓣雨。建筑像有条有理的素描画,一点点浮现出轮廓,粉色的哥特式结构,优雅的侧翼和塔楼;最后才是碧绿碧绿的草,嵌在四通八达的水泥人行道之间。原来我们回到了华盛顿大学的校园。那些生动活泼的色彩令人陶醉。校园中到处是男男女女,还有孩子们,背着背包,有些在玩沙包,有些躺在柔软的草地上,手里拿一本掀开的书。有人带了便携式音响,并把音量调高到极限,扬声器中传出刺耳的歌声,那歌曲是《未曾有过自我》[2]。天啊,我讨厌这首歌。

“这一切都不是真的,”我说,“对不对?”

真实是相对的。

离我们在草地上所坐的位置不远,并排趴着两个小姑娘。她们一个是金发,一个是深褐色头发。金发的那个穿着降落伞裤和T恤衫,面前放着一本摊开的活页日记本。另一个——好吧,我知道那是我。我仍然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留过那样的发型——硕大的头箍把头发全部向后拉,在脑后扎起一个高高的马尾;我也记得那件松松垮垮的露肩式白毛衣,它曾经是我的最爱。她们——我们——看起来好年轻,我情不自禁地微微一笑。

我重新躺下,感受着胳膊被小草刺痛的感觉,闻着熟悉的草叶的清香。凯蒂也随我一起。我们盯着同一片蓝色的天空。在华盛顿大学的四年里,我们不知道这样做过多少次。周围的光充满奇幻感,清晰而闪亮,像阳光照耀下的香槟酒。这光辉让我感到平静。在这里,尤其在凯蒂的陪伴下,痛苦仿佛成了遥远的记忆。

今晚发生什么事了?她问。短暂的平静被撕开了一个缝。

“我不记得了!”奇怪,这竟然是真的。我真的不记得了。

你能想起来。只是你不愿意罢了。

“也许这是有原因的。”

也许。

“凯蒂,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是你让我来的,还记得吗?我来这里是因为你需要我;同时也是为了提醒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