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3/7页)

“提醒我什么?”

塔莉,回忆是我们最宝贵的东西。人到终了,只有回忆相随。相对于别的一切,爱和回忆才是永恒的。所以在临死之际我们总会走马观花般回望浮生——我们只挑选自己钟爱的回忆,就像打包一堆行李。

“爱和回忆?那我就惨了。我什么都不记得,至于爱——”

你听。

这时一个声音说道:“她醒来之后还能记得以前的事吗?”

“嘿,”我高兴地说,“那是——”

强尼。她说自己丈夫名字的时候,语气之中既有满满的爱也有深深的痛。“能不能醒来现在还是个未知数……”一个男人回答说。

等等。他们在谈论我的生死。而且情形并不乐观,脑损伤?我心中突然闪出一幅画面——我,被禁锢在床上,浑身插着导管,不能思考,不能说话,不能移动。

我努力集中精神,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医院的病房。

强尼站在我的病床边,低头看着我。他身旁站着一个身穿蓝色手术服的陌生人。

“她是信徒吗?”陌生人问。

“据我所知,不是。”强尼的声音格外沧桑,哀伤。我真想拉住他的手,尽管我们之间发生过那么多的不愉快。

他在我的病床边坐了下来。“对不起。”他对那个昏迷中的我说。

他口中的这三个字我已经期待了很久,可是为什么呢?显然他很爱我,从他湿润的眼眶、发抖的双手,以及祈祷时低下的头颅,我看得出来。他不是一个喜欢祈祷的人,至少我认识的那个他不是;他的下巴已经快要抵住胸口,这是绝望,是投降的表示。

他会怀念我的,即便经历了那么多事。

我也会怀念他。

“坚强点,塔莉。”

我想回答他,让他知道我已经感受到他的关怀与鼓励,让他知道我听见了他的话,可我无能为力。“睁开眼睛。”我命令我的身体说,“睁开眼睛,告诉他你也很愧疚。”

接着他开始用嘶哑的嗓音唱起了歌:“只是一个小镇姑娘……”

上帝呀,我爱死这个男人了。凯蒂说。

歌唱到一半时,有人推门走进了病房。那是个结实健壮的男人,上身穿棕色运动服,下身穿蓝色宽松长裤。“我是盖茨警探。”那人说道。

听见他们提到“车祸”两个字,我的脑海中立即闪出许多画面——下雨的夜晚,水泥柱,我的双手握着方向盘。回忆接近成形,我几乎快要想起什么了,可就在我准备将这些碎片整理在一起的时候,胸口突然一疼,我好像被什么东西猛烈地撞到了墙上。那是一种难以忍受的、撕心裂肺的疼痛。

蓝色警报,快叫贝文医生。

“凯蒂!”我大喊道,可她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周围响起一片噪声,像打雷一样,伴随着回声、撞击声和蜂鸣声。我无法呼吸,胸口的剧痛让我后悔自己还活着。

全都让开。

我像小孩子的布娃娃一样被抛向空中,随即化作一团火焰。当这一切结束之后,我再次飘浮起来,并同那满天的星光一道向下坠落。

黑暗中,凯蒂抓住了我的手,坠落停止了,我们飞了起来。最后我们平稳落地,像蝴蝶一样轻盈地落在两把破旧的、面朝海滨的木椅子上。世界一团漆黑,但却仍有点点光明:洁白的月亮,数不清的星星,古老的枫树枝头,梅森罐中的祈愿烛发出摇曳的光。

她的后花园,凯蒂的后花园。

在这里,疼痛的感觉终于有所缓解。感谢上帝。

我听到凯蒂在我一旁呼吸的声音。她每呼出一口气,我都能闻到薰衣草的味道,还有别的,也许是雪。强尼已经垮了。她的话让我想起我们之前待过的地

方——我静静躺着听别人谈论我的生死的地方。我没想到他会垮掉。

“我们都垮了。”这就是令人悲哀的真相,“你就像维系我们的强力胶,没有你……”

漫长的沉默。我不知道她是否在回想她的一生,她深沉的爱。得知别人离了自己就无法生活是种什么感觉?得知自己被那么多人深爱着又是种什么感觉?

他搬到洛杉矶之后你是怎么过的?

我叹了口气,“难道我就不能直接走进那片光里,一了百了吗?”

是你呼唤我的,还记得吗?你说你需要我。喏,我来了。这就是原因:你需要回忆。仅此而已。现在,我们聊聊吧。

我靠在椅背上,望着梅森罐中燃烧的祈愿烛。罐子被细麻绳系着悬在枝上,偶尔微风吹来,罐子随风摇摆,将烛光投到昏暗的树枝后面,“你去世以后,强尼和孩子们搬去了洛杉矶。搬家的事非常突然,好像是强尼一时心血来潮做出的决定,总之我知道的时候他们已经要走了。我只记得在2006年11月的一天,我和你的父母站在门前为他们送别。随后我就回了家……”

一头栽到床上。我知道我需要开始工作,但我振作不起来。说实话,我连工作的念头都不敢动一动。刚刚失去最好的朋友,我还没有力量重新开始生活。

悲痛压得我直不起腰,我索性闭上眼睛。人偶尔消沉低迷也在情理之中,有何不可呢?谁都会遇到这样的时候。

总之我失去了两个星期的时间。严格地说并非失去,因为我知道时间去了哪里,也知道我自己身处何地。我就像一只受伤的小动物,躲在黑暗的巢穴,舔舐着扎在爪子上的刺,却苦于找不到任何人帮我拔出来。我每天晚上11点都会给玛拉打电话。因为我知道她也一样睡不着。我躺在床上,听她抱怨爸爸搬家的决定,然后安慰她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但我们两个谁都不相信这种话。我答应她会尽快去看她。

最后,我终于受不了了。我一把掀掉被子,穿过公寓,打开电灯,拉开窗帘。屋里顿时充满了光明,在这光明中,我第一次看清了自己:我的头发又脏又乱,眼神黯淡呆滞,衣服皱皱巴巴。

我看起来简直和我的妈妈一个德行。我又羞又恼,恨自己这么快就堕落成这副鬼样。

该振作起来了。

于是,我有了自己的目标。失去了最好的朋友,但它不能成为我意志消沉、自甘堕落的借口;一味地悲伤下去是谁都不愿看到的。我必须放下包袱,奔向新的生活。

我知道该怎么做。我一辈子就是这么过来的啊。我立刻给我的经纪人打了电话,约定见面的时间。他也住在洛杉矶。我要去见我的经纪人,尽快复工,顺便去看看强尼和孩子们,给他们一个惊喜。

对,好极了。我有了一个计划啦。

约定时间后,我顿时感觉畅快了许多。于是我洗了个澡,好好给头发做了个造型。梳头的时候,我注意到我的发根已经开始变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