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3/4页)

男孩的父亲死了,大海吞没了他,再没有把他带回来。你的眼睛曾赋予我美丽,你的双手曾逗乐过孩子,你的嗓音曾驱散黑暗,它们去哪儿了?他淹死了,这个家散了。男孩去了一个地方,他兄弟去了另一个地方,两人中间隔着五个小时耗费体力的路程,他母亲带着他刚过一岁的妹妹在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山谷安顿下来。曾有一天他们四个人躺在同一张床上,很挤,但很好,那几乎是悲痛中唯一的好事情。在那以后,一座七百米高的山矗立在他们中间,陡峭,贫瘠。男孩一直恨它,无边的恨。但是对群山的恨太无力了,它们比我们大很多,它们就站在自己的位置,几万年都不动一下,而我们的来来去去比一眨眼还快。不过,大山几乎从不阻碍通信。母亲给他写信,讲着他父亲,这样他才不会被忘记,他才会活在儿子心里,成为温暖自己的光,成为他人怀念的光。她写着信,把丈夫从遗忘中救出来。她描述着他们两个人怎么一起聊天、一起读书,描述着他与孩子们在一起时的样子,他给动物起了什么名字,他给他们唱了什么歌,他独自站在家庭农场的斜坡上望着天空的身影……你妹妹一天天长大,她因为有两个哥哥而骄傲。我知道你不会忘记她。你们兄弟俩能不能去看对方?你们千万不要忽视这个。你们千万不要让世界把你们分开!来年夏天我们当然会去看你,我已经获得了允许,开始准备出远门需要的鞋子。你妹妹几乎每天早晨都会问:我们今天就走吗?我们什么时候走?

我们什么时候走?

月亮与地球最有可能是同时形成的,但是也许地球的引力场捕获了月亮。现在月亮悬在男孩头上,构成月球的是岩石,没有生命的石头。

走的时候从未到来。但是感冒到来了,一如既往。她们感染了致命的咳嗽,仅隔两天就先后离开了世界,先走的是妹妹。上帝啊,你在哪里?这是生命中最后的问题。母亲用最后的力气潦草地写道:活下去!就写在那个问题之后。活下去!爱你的妈妈。最后的信,最后的句子,最后的话语。

男孩把乳清桶举到船上。人的心脏又能承受多少东西呢?

船装满了。

艾纳尔、格文德尔和雅尼把石头放到船里,这样船在海中就能更稳一些,他们在每块石头上都画了十字。一个成年人的心脏大小和攥紧了的拳头一样。心脏是中空的肌肉组织,把血液输送到身体的血管里,静脉、动脉和毛细血管,长度将近四十万公里,能够延伸到月球并恰好接触到月球外的黑暗空间,那里肯定是孤独寂寞的。安德雷娅站在船和屋子之间看着他们,她的血管向月亮延伸。时间将近三点了,他们不能在比这更早的时候从上岸的地方出海,这是规矩,我们要守规矩,特别是那些不乏道理的规矩。格文德尔和艾纳尔已经在船上了,他们坐在划手的前坐板上,有力量、有耐力的划手才能坐在那里,其他人沿着船板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等待着号角声响起。不过,那并不是古老的图书和传说中标志着末日审判的号角,那末日的号角声响起时,我们都将被带到伟大的裁决者面前。不,他们只是等待着贝内迪特在三点的钟声敲响时在屋檐下把号角举到嘴边。

贝内迪特的肺很强壮,他用力吹号时,即使大风迎面吹来,出发的号声仍会传到兄弟们的小屋。在禁止凌晨三点前出海的规则实施后的第一个冬天,贝内迪特所做的只是快速坚定地吹号,唯一的目标就是让那号声远扬,证明他的肺是多么有力量,然后他就会扔下号,加入到第一批争先出发的人之中。不过,两年后的现在,他自己有了一个旧的小号,是从一个英国船长那里买到的,他现在吹号不仅为了号令出发,也为了体现乐声的柔和,为了尝试着把黑暗的夜空变成他在村里从商人斯诺瑞那儿听到的旋律。贝内迪特不会把小号扔到船上带着它出海——肆虐的风和雨,斯诺瑞指出,会伤害这件乐器,毁掉它的声音——相反,他会把小号交给等在他船边的管家。围绕在贝内迪特周围的有将近六十艘船,差不多有三百人在等待着出发的号令,大多是长型六桨渔船,每艘船上两个人,船边四个人,每一块肌肉都绷得紧紧的。但是只要贝内迪特不把号从嘴边放下,就不会有人想到离开。他是这里最出名的船长之一,是一个英雄,曾救过别人的命,一直很会捕鱼,而且就穿过大浪返回陆地而言,别人连他的一半都赶不上。每个人的注意力都在他身上,管家接过这件乐器后耐心地等在海滩上,尽管冷冷的海水有时会打湿她的身体,而她的双脚已经超过了五十岁。

安德雷娅站在两座小屋下面。

等待着号声。看着她的男人们冲出去,就像逃避世界的毁灭。然后她要回到屋里,打扫卫生,试着读一点巴尔特从那位与盖尔普特生活在一起的盲人船长那里借来的另一本书,《尼尔斯·尤尔:丹麦最伟大的海军英雄》。那个人为什么被称为英雄?他捕到了什么?他是否曾在棺材大小的轻薄小船里为了自己的生命奋争,或许那是在来自北方的狂风之中,陆地消失了,天空也消失了,呼号的风几乎能把你的脑袋从肩膀上吹下来?

现在他要吹号了。雅尼说。他的声音极其轻微,没能传出覆盖他下巴的胡子。他的两只手抓着船,每块肌肉都绷紧了。艾纳尔向内收紧他的桨,格文德尔开心地望着远方,能活着真的不错。男孩的目光越过船舷上缘,落在艾纳尔身上,如果有哪个人此时是绷紧的弦,那就是艾纳尔。格文德尔则像是神话中琴弦旁边的山精,一个心满意足、温和顺从的山精。他们也是培图尔农场的帮手,十多年来一直是这样,尽管培图尔有时感到山精先留意到的是艾纳尔,然后才是他。没错,我想这家伙现在要吹号了。雅尼又说了一遍,这次声音略微提高了一些。贝内迪特双腿分开站在他的船中央,距离兄弟们的房屋约有两公里,他把小号举到了唇边,肺部满满地吸入了暗夜的空气,然后吹了起来。

乐音在将近三百名身穿皮衣站在屋下等得不耐烦的渔夫头上响起,在静静的夜空中飘向远方。安德雷娅仰起脖子转过头,想听得更清楚一些。培图尔、雅尼和艾纳尔已经不耐烦了,他们暗暗咒骂着贝内迪特,巴尔特和男孩则倾听着,想记住那旋律,它的精髓,它将在漫长的旅途中,在有希望比旅途更长的一生中继续传扬。大个子格文德尔甚至悄悄闭了一会儿眼睛,音乐常常让他想起某些好的、美的事物,他在独自一人时更是如此。不过他有点害怕会被艾纳尔看到,艾纳尔当然不喜欢看到人们在醒着时闭上眼睛,而且格文德尔并不是能公然冒犯艾纳尔的人,生活本身已经足够艰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