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白马的人(第2/34页)

堤防督办站起身来。“你们不必害怕,”他隔着桌子说,“这事不单单跟我们有关。在这十七年间,对那边的人来说,这也十分重要,但愿他们做好一切准备!”

随后,我心里也很害怕。“请原谅!”我说,“骑白马的人是怎么回事?”

在旁边那个炉子后面,略微弯着腰坐着一个干瘦的矮小的男人,他穿了一件破旧的黑外衣,一个肩膀好像有点畸形。他没有参加别人的谈话,他的头发稀疏灰白,可眼睫毛却是黑的,从他的眼睛可以清楚地看出,他不是坐在这里睡觉的。

堤防督办向这个人伸出手去:“我们的教师。”接着又提高声音说:“关于我们这里的事他会绘声绘色地讲给您听。自然只是按照他的讲法,不是完全照着家里我的老管家安佳·佛尔莫斯的说法。”

“您是在取笑吧,堤防督办!”教师多少有点虚弱的声音从炉子后边传过来,“您竟把我和您的那个愚蠢的泼妇并列!”

“是的,是的,教书先生!”另一个人接口说,“不过,在泼妇那里,这样的故事保存得最好!”

“当然!”那位矮小的先生说,“我们在这方面意见并不完全一致。”随后就在他那细腻的脸上滑过一丝高傲的微笑。

“您看见了吧,”堤防督办对着我的耳朵悄声说,“他向来有些自负。他年轻的时候研究过神学,只是由于失恋,他不得不留在家乡当教师了。”

这人此刻从他的炉子角落里走出来,在那张长条桌前我的旁边坐下。“讲吧,只管讲吧,教书先生。”这伙人中比较年轻的一两个高声说。

“当然要讲,”这位老者把脸转向我说,“我很愿意遵命。但这里有许多迷信成分,能抛开迷信的东西来讲这个故事,那可真是一门艺术。”

“我请求您不要把迷信成分删去,”我接口说道,“尽管相信我,我自己会把糠秕与麦粒分开的!”

老人面带会心的微笑看着我。“那好吧!”他说,“在上个世纪中叶,或者准确点儿说,在中叶前后,这里有一个堤防督办,他很懂得如何修堤建闸,比农民和庄园主要高明得多。但这点知识是绝对不够用的,因为那些有学问的专家写的东西他读得很少。他的知识是从小自己揣摩出来的。您大概听说过,先生,佛里斯兰人都善于计算。您大概也听人讲过法雷托夫特的汉斯·蒙森吧,他是一个农民,但他能做罗盘、航海时钟和望远镜,还能做管风琴。喏,后来的堤防督办的父亲也是这样的人,只不过略逊一筹罢了。他在围海造田区里拥有一两块以沟渠为界的低地,在那里他种油菜和豆角,还喂了一头牛。秋天和春天,他时常出去丈量土地;到了冬天,当刮起了西北风,把他家的护窗板吹得噼啪山响时,他就坐在自己的小屋子里又画又算。他的男孩通常也坐在那里,抛开他的启蒙课本或《圣经》,目不转睛地看他父亲怎样测量和计算,还用手去搔他的金黄色头发。一天晚上,他问他父亲刚写的东西究竟为什么必须是这样的,而不能是别样的,接着就对此提出自己的看法。但父亲不知道如何回答,摇摇头说:‘这我不能告诉你。只要知道应该是这样,而你自己弄错了,就够了。如果你想知道得更多,那你明天就到放在阁楼上的箱子里去找一本书,是一个叫欧几里得(1)的人写的。这本书会告诉你这方面的知识!’

“那男孩第二天跑到阁楼上,很快就找到了那本书,因为在这个家里根本就没有多少书。当他把那本书放在父亲面前的桌子上时,父亲笑了。这是欧几里得的书的荷兰文译本,荷兰文虽说可算是半德语,但父子二人全都不懂。‘是的,是的,’父亲说,‘这本书还是我父亲的呢,他懂荷兰文。难道就没有德文译本吗?’

“这个沉默寡言的男孩安静地望着父亲,只说:‘我可以保留这本书吗?德文译本那里没有!’

“当老人点头应允时,他又拿出另一本撕掉一半的小册子。‘还有这本也行吗?’他又问。

“‘两本你都拿去吧!’泰德·海恩说,‘它们对你不见得有多大用处。’

“但这第二本书是一本简明荷兰语语法,因为冬天还有很长时间才能过去,这倒给了这个男孩很大的帮助,当花园里的醋栗又含苞吐艳时,这本当时流行甚广的欧几里得的书他几乎全读懂了。

“在关于汉斯·蒙森的传说里也讲到这个情况。”讲故事的人中断了自己的叙述,“先生,这我并非不知道,但是在他出生之前,在我们这里就已经在讲豪克·海恩的事了——这是那个男孩的姓名。您大概也知道,只要出现一个更了不起的人物,他的前辈们曾经在危难中或他人咒骂中所做的一切,就都加到他的身上去了。

“当老人看到,这个男孩子既不懂养牛羊,也几乎不知道豆子开花是每个围海造田人的欢乐。他进而考虑,这一小块地适合于农民和小伙子,但不适合半瓶醋学者和雇工,此外,他本人也永远不会飞黄腾达,便把他的大孩子送到堤坝上去,要他从复活节到圣马丁节和其他工人一起用板车推土。‘这会使他摆脱欧几里得的。’他自言自语道。

“然而,板车这少年在推,但那本欧几里得的书他却无时无刻不放在口袋里。每当工人吃早点或吃午饭的时候,他就手里拿着那本书坐在他的翻转过来的手推车上。当秋天潮水上涨,不得不多次停工时,他不跟别人一起回家,而是留下来,双手抱着膝盖,坐在朝向海水的堤坝斜坡上,几小时目不转睛观看那浑浊的北海的波浪怎样越来越高地向上拍击堤岸的草皮。倘使海水漫过他的脚,水的泡沫喷到他脸上,他才往高处退几英尺,然后再坐下来看。他既听不见海浪的拍击声,也听不见海鸥和其他海鸟的叫声,这些鸟围着他或在他头顶上飞翔,几乎用翅膀擦到他,用闪闪发光的黑眼睛望着他。他也没看见夜幕怎样在他眼前降落,遮在广阔而狂暴的海洋上空。他独自在这里看到的,是海水的汹涌澎湃的边缘,当潮水上涨时,这海水的边缘一再顽强地撞击同一个地点,在他眼前把倾斜的堤坝上的草皮冲刷掉。

“在长时间的凝望之后,他慢慢地点了点头,要么就连头也不抬,只用手在空中画一条柔和的线,好像他要给堤坝修一个缓坡。到了天全黑下来,地上的一切东西都看不见了,只有潮水还隆隆响着冲击他的耳鼓时,他才站起来,半湿着身子一路小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