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白马的人(第3/34页)

“一天晚上,他就这样进了房间,朝他父亲走去,父亲正在擦他的测量用具,气哼哼地说:‘你在外面折腾什么了?这样你会被淹死的。今天水要啃大坝了。’

“豪克倔强地看着他。

“‘你听见我说的话没有?我是说你会被淹死的。’

“‘听见了,”豪克说,‘我没有被淹死啊!’

“‘不,’过了一会儿,老人接着说,心不在焉地看着他的脸,‘是这一次还没有淹死。’

“‘不过,’豪克又说,‘我们的堤坝根本不中用!’

“‘你说些什么呀,孩子?’

“‘我说的是堤坝!’

“‘堤坝怎么啦?’

“‘这些堤坝没有用,爸爸!’豪克答道。

“老人朝着他的脸嘿嘿地笑了起来。‘到底怎么了,孩子?那么说,你是吕贝克的神童喽!’

“但这少年并没有被搞蒙。‘靠水的那一面太陡了,’他说,‘一旦潮水涌来,像以前多次涌来时那样,就连堤坝后面我们这里也会淹没的!’

“老人从口袋里掏出他的嚼烟,拧下一点儿推到他的牙齿后边。‘你今天推了多少车土?’他生气地问。他看得很清楚,就是堤坝上的劳动也没能迫使这孩子不去动脑筋。

“‘我不知道,爸爸,’那孩子说,‘跟别人干得一样多,也许还多几车呢。但是——堤坝必须改个样子!’

“‘喏,’老人说,突然笑了起来,‘你可以把这个想法说给督办听一听,然后把堤坝改修成另一种样子。

“‘好的,爸爸!’男孩答道。

“老人看着他,吞咽了两口烟,然后就走出门去。他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孩子。

“当十月底堤坝工程告一段落,往北朝着海走,成了豪克·海恩最好的消遣。万圣节前后常有秋分时的风暴,谈到这个节日,我们说,佛里斯兰对它都要抱怨,而他盼望万圣节就像今天孩子们盼望圣诞节一样。如果朔望潮即将发生,人们也会感到很安全。他不顾凄风苦雨,孤身一人来到远处,躺在堤岸边。每当海鸥吱吱地鸣叫,每当海水对着堤坝狂吼,在回卷时把堤岸草皮的碎渣涮到大海里去,人们总会听到豪克的愤怒的笑声。‘你们一点儿也不对,’他朝着喧闹的浪涛喊道,‘别人也做不成什么!’最后,往往是在漆黑的夜晚,他才离开广阔的荒野沿着堤坝走回家去,直到他那细长的身影到达他父亲草屋顶下的矮门,穿过这小门溜进那个小房间。

“有时,他带回来满满一把黏土。到家就坐在老人身边,老人现在也不干涉他了。他凑在细小的牛油蜡烛的微光下把黏土捏成各式各样的堤坝模型,然后把模型放在盛了水的平底容器里,试着在那里边模仿波浪的冲击;要么他就拿出他的写字石板,根据他自己的看法在上面绘制堤坝面向海水一侧的断面图。

“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要与那些跟他一起念过书的人交往,好像他们也不把这位梦想家放在心上。又到了冬天,严寒闯入人间,他就更远地漫步到他从前没到过的地方去,走出堤坝,直到无边无际的海边浅滩冰冻的平野展现在他的眼前。

“在二月持续的严寒天气里,人们发现了漂浮的尸体,这些尸体横卧在公海边的外面冰封的海边浅滩上。一个年轻的女子当时也在场,当人们把她带到村里时,她站在老海恩面前没完没了地说:‘你们不要相信,他们看上去像人。’她高声说,‘不,简直像!头都这么大,’她伸出双手远远相对地比画着,‘黢黑发亮,像新烤的面包!螃蟹咬过他们了,孩子们见了就大叫大嚷!’

“对老海恩来说这算不得什么新鲜事儿。‘他们大概从十一月份起就漂在海里了!’他不动声色地说。

“豪克默默地站在旁边,但只要他抓着机会,就悄悄地跑到大坝上去。不消说,他是想要寻找其余的死者,或者说他只是被那现在被冷落的地点正孕育着的恐怖事件所吸引。他走得很远很远,一直走到荒无人烟的地方才孤单地站住,那里只有狂风在大坝上空呼啸,那里除了疾飞而过的大鸟怨诉的声音没有任何别的声响。他的左侧,是广阔的空荡荡的围海造田区;另一侧,是一望无边的海滨,海滨的浅滩地带现在仍在冰封中闪烁着微光,好像整个世界都卧在白色的死寂中。

“豪克在大坝上边停住脚步,他的锐利的眼睛四下里张望,但没有再看见死人,只是某处有看不见的酸砂流在下面涌动,冰面在这急流涌动的路线上时起时伏。

“他跑回家去。但在以后的一个晚上他又跑到这个地方来了。在那个地点,现在冰已经裂开,从裂缝里有类似烟云的东西向上升腾,在浅滩盐碱地带的上空织成一张气和雾的网,与晚霞奇妙地混成一气。豪克瞪大眼睛呆呆地朝上望着。在这片雾里有一些黑色的形象走来走去,他觉得他们像人那么高大,个个威风凛凛,但又带着奇异可怕的姿态:个个长着长鼻子和长脖子。他看见他们远远地在冒着烟气的裂缝旁边慢悠悠地走来走去。突然,他们便开始像小丑似的很不自在地来回走个不停,高的压在矮的上面,矮的对着高的走,随后,他们扩展开来,失去一切形状。

“‘他们想干什么?这就是那些被淹死的人的阴魂吗?’豪克想。‘嚯咿嚯!’他扯着嗓门对着黑夜喊。但外面的那些东西没有理睬他的叫喊,而是继续作他们古怪的活动。

“这时,那些可怕的挪威海怪浮现在他的脑海里,那还是一个年老的船长给他讲的呢。这些海怪都没有脸,脖子上托着一团无光泽的海草。但他没有跑掉,而是把靴子的后跟紧紧地拧进堤坝黏土里,呆呆地凝视那个滑稽的怪物,它在苍茫暮色中当着他的面继续表演。‘你们也在我们这里吗?’他以强硬的声调说,‘你们是赶不走我的!’

“当黑暗遮没一切时,他才迈着僵硬的缓慢的步子往家走。从他身后传来翅膀的沙沙声和震耳的叫喊声。他没有回头去看,但他也没有加快脚步,很晚才回到家。关于这一切,他从未向他的父亲讲,也没向别的人讲。后来他有了一个傻女孩子,那是上帝加在他身上的负担。许多年以后他在同样的季节同样的白昼带着他的傻女孩子到大坝上去,据说那同一个怪物也在这个时间出现在浅滩盐碱地带外面。但他让她不要害怕,说这只不过是苍鹭和乌鸦,它们在雾气里才显得有这么大,这么可怕,它们是从敞着的冰缝里捉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