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5/6页)

我们越往南走,天似乎变得越深邃,直至到达墨西哥谷时,我觉得天穹留住了一种对生命来说过于强烈的元素,多亏蓝天火焰般的灿烂挡住了这种威胁,有时候它就像一层软壳或丝质薄膜,下陷的部分显示出它所承受的重量。后来,鹰就能翱翔天际,掠过旷野里那些死火山口,地上冒出的煤气泡,被太阳照红的危险的四野,以及锥形山顶的皑皑白雪——然后像个魔鬼似的滑翔而下——是啊,在西班牙人到来之前,老祭司们就在这儿等待金牛星座来到中天,告诉他们生命是否还要再继续一个循环。当他们接收到这个天文征兆后,他们便在用来祭神的人剖开挖空的胸膛内点燃新火。此外,就在这附近,礼拜者们装扮成神和飞禽形状的神,从用长杆子架起的平台上纵身跳下,或者是抓住绳子盘旋滑下——有长翅膀的蛇、鹰和别的飞禽。至今在市场上仍能见到这种坠落物,似乎这些都是旧事物的残余、变种或者是相等的东西。虽然在他们的头发里还会雨点般掉下碎肉的成排成堆的骷髅头已不复再见,但路旁仍能看到死狗、死老鼠、死鸟和死驴。坟地租期满后,从坟里挖出的尸骨成堆堆着。有些棺材的式样,看上去简直像是对女性形体开着粗俗的玩笑,而且在商店里公开出售,黑的、白的、灰的,各种尺寸的都有,上面还带有沉甸甸的丧饰,在黑底上涂着萨普里奥银粉。教堂石级上的乞丐一个个发出凄惨的乞求声,用古老的教堂用语表示他们已经奄奄一息。还给你看他们的断腿和脓疮。背货人用长麻绳绕过前额拉住背上的重物,或者躺在垃圾堆里午睡,就像是没人理会的死人。这一切都着重说明,就连在这样美丽的地方,到处对死亡都这般满不在乎。而且人们公认,任何人都可能受到粗暴的对待——哪怕是最高傲的人——遭到拘留、毒打,受到斥责、摧残。因为死亡把人们的脸弄得更加难看,素昧平生的人竟被粗暴地抛到下面,抛到上面,真是既可怕又荒谬。

当卡利古拉在这个天空下翱翔时,我有时在想它跟这种自然力量到底有什么关系?这股力量实在太强大了,跟被堵在火山喷口内的威力不相上下。

可是我们的鹰还没有翱翔,它仍然笨拙地飞着追逐诱饵,用作诱饵的黏糊糊的鸡内脏已被太阳晒臭了。诱饵一次次从高坡上向下扔去,因为只有这样它才肯前去追逐。每当西亚估计错了距离,鹰便拉得我跌跌撞撞,因为我们用一条绳拴在了一起,一头就拴在我的两臂之下。她跑过去看它吃鸡,并且对我打手势告诉我何时拉皮绳。因此,它渐渐地学会从诱饵处回到我的身上。不论我们停下驯鹰的地方有多荒凉偏僻,过不多久总会招来一大批看热闹的人,有牧民,也有农夫,他们穿着睡衣似的白色衣裤,用旧橡胶轮胎做底的凉鞋,小孩子和山民们都皱着眉头,面无表情,表明他们把这件事看得多么重大。至于西亚,尽管她涂着文明的口红,穿着传统式样的马裤,有时候看起来比他们更野蛮。鹰降落时,她把手伸向它,它翅膀和爪子一起制动,扇起的气流从它前胸的羽毛可以看到。她的帽檐不住地飘动着。我为她感到莫大的骄傲。我认为,这是我一生见过的人类最精彩的动作。它像一条美丽的彩带缠绕着我的心。当我站稳姿势探身向前把鹰接回,赞赏它那矫健的雄姿时,她也常常呼唤我。我当然十分高兴,虽然还没有得意得冲昏头脑。

十天以后,我们终于到达墨西哥城。西亚不得不去见她丈夫史密狄的律师的代表,因此我们在此耽搁一些时间。这跟她的愿望相反,她本来打算立即赶赴阿卡特拉镇的。我们住进了一家叫女王旅馆的廉价小旅馆,一天的房费只需三比索。这儿的人对鹰似乎不太在意。这地方幽静简朴,异常干净,中间有天窗,通往房间、浴室和厕所都有走廊。旅馆的休息厅也很雅致美观,而且空无一人。从上面看去像幅图案。桌椅都摆成几何图形,可是不见有一个人使用。没过多久我们便发现,旅馆用作取名的“女王”,指的是放荡的女人。壁橱里尽是冲洗盆,床单下面铺着厚厚的橡皮垫,这很让人恼火。白天,旅馆里只有我们和收拾房间的女工,我们把她们逗得很开心。她们认为,我们住进一家供人幽会的旅馆十分有趣,对我们服侍得也很周到,给我们洗衣服,烫裤子,送咖啡,端水果,因为我们是惟一的客人。西亚的西班牙语常引得她们发笑——我才刚刚开始学会几个单词——她要她们做这做那,我们已经上床,她还要她们给我们送芒果,给鹰送肉。因为这地方怂恿人们无拘无束,我们不用一条毛巾遮住赤裸的身子便去冲淋浴。每当我们不想让鹰跟我们在一起时,我们便去另外一个房间,对此谁也不会在意。不过到了晚上,这家旅馆的缺点便出现了。虽然光顾这儿的人也许是些体面人物,但他们并没有保持安静的观念,而且只有少数几扇房门的气窗上安有玻璃。于是我们便外出浏览市容,白天则大睡其觉。我的胳臂得到了休息,被鹰抓破的伤口也渐渐愈合。西亚带我去参观了王宫,逛了夜总会、动物园,还去参观了几个教堂。查普特佩克[11]的女骑士们,那些贵族妇女头戴硬檐帽,身穿肥大的裙子,脚登合脚的小黑皮靴,侧身坐在马上,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突然意识到,这世界比我原先所想像的要大得多。我对西亚说:“我知道的实在不多,现在我才开始有点见识。”

她笑着回答说:“凡是我所知道的,我都乐于奉告。可是你还得知道多少呀?”

“要想知道的可真不少,”我回答说,这地方的景色实在迷人,我高兴极了,看得都傻了眼。我真想一直待下去,可是我们有驯鹰的任务,而且西亚也不很喜欢这座城市。

我不能怀疑西亚对卡利古拉的判断——我跟她一起干到现在,她驯鹰的本领已经得到证实,我对此已经有了信心。像这样的一只凶禽,就算我有胆量,要是由我独自一人驯服它,它定会把我撕成碎片的。不,凡是有关鹰的事,我对她完全言听计从,我总是全力支持她的这一行动。直到后来当我对驯鹰的事懂得多了,一想起我们当时根本没有采取什么预防措施时,我便感到心惊肉跳。我们本应该戴钢丝网罩,特别是在教会它飞回手上取食放弃诱饵的时候。因为秃鹰在攫住猎物时最为危险。她的眼睛极有可能被它啄瞎。不过这种情况没有发生,她终于成功地教会它听从我们的呼唤,使它直接飞回来扑食用手喂给它吃的肉。我们还跟它讲话,示以温情柔爱。它喜欢人们用一根羽毛抚弄它。它变得相当温顺了,可是每当我给它戴上头罩或摘下头罩时,我心里还是有点怦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