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4/6页)

啊,互相监视!以我看来,我们正在跟它进行着搏斗。我已经说过,我和西亚谈论过有关在别人的目光下生活的问题。什么时候盯着看竟会造成这么大的伤害?什么时候眼睛竟有这么可怕的专制力量?啊,该隐[10]受到诅咒,所以他一直知道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形象。警察押送被告和嫌疑犯上厕所,监狱里的看守可以任意透过铁栅和窥孔监视犯人。就连公众的领袖或暴君,也都摆脱不了不自在的感觉。虚荣心从骨子里说也是这么一回事,遇到任何形式的压抑,你都会受到影响,无法忘掉自己;当别人看着你时,你不得不留神。在生活的最隐私的行为中,你心里会想到另一个生命的存在和力量,它会一直在你的脑子里。死后立有纪念碑,人们才记住那班大人物,也是这么一回事。因此我不得不经受卡利古拉的盯视,而且我承受住了。

它很长一段时间都抵制戴头罩。我们试着给它戴了几次,结果我的手被它啄得伤痕累累,我为此对它骂个不停,可我的手臂仍得继续架着它。有时候西亚会替换我一下,但对她来说,它的分量太重了,过上个把小时,我便引它回到我那疲惫不堪的手臂上。苦撑到最后一段时间,我的头昏昏沉沉的,实在不能再闷在房间里了,便带它来到大街上,可是周围的叫喊声更使它烦躁不安。我便硬着头皮闯进了一家电影院,在后排的座位上坐了下来。谁知放电影的声音更使它不安。我生怕它会发作起来,于是就把它带回旅馆房间,给它喂了几块肉,使它平静下来。后来,在半夜里,我换上了西亚冲照片用的红外线灯泡,然后再次试着给它戴上头罩,它终于顺从了。我们继续在头罩下给它喂肉,它显得很平静。蒙着眼睛后,它变得驯服多了。从此以后,不管是站在我的手上,还是站在西亚的手上,我们给它戴头罩时,它都不再啄我们了。

当我们取得这一胜利,卡利古拉戴着有簇饰的头罩站在梳妆台上时,我和西亚热烈拥抱接吻,并且跳起舞来,或者说在房间里乱蹦乱跳。西亚去洗洗换换准备上床,我穿着马裤就睡着了,一觉睡了十个小时。她替我脱掉皮靴,让我一直躺着。

第二天下午,天气炎热,阳光灿烂,我们动身前往蒙特雷。树木、灌木丛、岩石清晰入目,那蒸人暑热使得一切都闪闪发光。西亚把巨鹰带出门外时,它伸肩展翅的,似乎也感到一种感官上的舒畅快慰。我由于睡久了,公路上和岩石上又缭绕上升着缕缕热流,我感到有些头昏眼花。路旁的仙人掌如爪如掌,似舌似唇,长着尖刺,花粉像松香,细碎易落的鳞状壁,这对眼睛和皮肤都是够受的。不过旅行车向上爬去,天气变得愈来愈凉快,我们俩的精神都又振奋起来。

我们没有在蒙特雷过夜,只采购了一些生活必需品——最主要的是给卡利古拉吃的生肉。这个异邦城市的夜景本该吸引我留下不走——四周一片翠绿,其间是幢幢红色的房屋,火车站旁的空地上,人群熙熙攘攘,车站有着一长溜低矮的入口和窗户。但西亚主张继续赶路,以便避开炎热。可是走夜路并不容易,因为这儿的田地没有围栏,牲口又常常挡道,道路无夜明标志,因而不时会傻乎乎地多绕圈子。尽管皓月当空,可好一阵子都是薄雾迷漫不散。牲口在朦胧的雾气中隐现出高大的身影,有时我们会赶上骑马的人,然后把马蹄声、松开的马具声以及鞭打马鞍声,远远地抛到后面。

在过了瓦列斯很远的一座小镇上,我们停车度过了余下的残夜,这是由于我的一再坚持。夜空寥廓,繁星点点,传来雄鸡的打鸣声。这个墨西哥小镇上夜不入寐的人,纷纷前来观看我们从车内取出雄鹰,他们的神情庄严得就像在看星期天的圣像出巡。人们惊奇地交口相传,“一只鹰!”我本想把它留在车上,但它的粪便和身上的气味已使车内臭得不可开交,连它自己都受不了啦。由于整个晚上都让它独自待着,第二天早上它的脾气坏极了。这一阵子西亚的心思全在它的驯养上,所以当时几乎没有什么事比它更让她上心了。因为她正在创造历史。那些敢于冒险的金融家们的儿子,在二十年代时驾机飞行,试图打破从新奥尔良到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飞行记录,有时在飞越原始森林时人机俱丧,他们的那股子狂热劲儿必定也达到了她的这种程度。她不断地提醒我说,自从中世纪以来,能驾驭鹰的人寥寥无几。我同意她的说法,这是非常了不起,因而对她无限钦佩。我感谢上帝能让我襄助她完成这一壮举,可我总是对她说,让鹰待在房间里影响到我们尽情欢爱,这事很尴尬;它毕竟是畜生,不是躺在摇篮里的婴孩,你得半夜里给它喂奶。可是西亚不容有任何异议,鹰是她的一切,她从不怀疑我们俩志同道合,她认为我只是在如何管理它有不同的见解而已。实现目标的愿望沉重地压在她身上。我所认识的人几乎每个人都多少受到过这种折磨。我也一样,虽然场合不同,但感受一样,正是这种愿望推动我们奋勇向前。当然,你既然已经抓住了一只鹰的尾巴,这一来你怎么还会撒手?一旦开了头,你就得继续干下去,决不能一碰到困难就半途而废。不,激励着她的是她要用鹰来捕捉那些大蜥蜴的强烈愿望。

在小客栈的大门两侧亮着两盏肮脏的煤油灯,样子活像两只涂上黑条纹的柿子。街上的石板很滑,既不是因为晨露,也不是由于雨水。空气中飘散着的气味非常浓烈——是干草、泥土、木炭、松烟、厨房、石头、粪便、玉米粥、炖鸡、胡椒、狗、猪、驴子等气味的混合。样样都是我从未经历过的,一切都新奇陌生。在粮仓前的空地上,当我们带着卡利古拉走过时,引起人们的惊呼声十分可怕。在卧室里,从林木丛生的山脚边飘来的葱翠清香,冲刷着房间的四壁和住户的恶气,就像那海浪的推力重又把烂橘子和其他垃圾从海底冲回到码头边漂浮一样。一个印第安妇女换下铁床上的布罩,那布罩的形状也很怪,活像一只白蛛猴。

我们没能睡多久,因为一大早洗衣女工就在水槽边捶衣服了,还有人在舂玉米;家禽牲口都在不断鸣叫,尤其是饿得发慌的驴子。教堂的钟声也当当响着。不过,西亚一觉醒来倒是精神舒畅。她马上忙着给卡利古拉喂早餐肉以安定它的情绪,我则穿过潮湿的房间去弄面包和咖啡。

由于鹰的关系,我们的旅行进程很慢,现在西亚要教它飞逐诱饵。这是一块拴在一根牛皮绳上的马蹄铁,上面扎着小鸡或鸡头鸡翅膀。把这块铁一抛出,鹰就蓄势升空,高飞追逐。它所面临的一些问题跟驾驶飞机的飞行员相似,即必须预测出距离和气流。对它来说,那可不像小鸟那样,想飞就飞,想落就落,那只不过是简单的操作,而它那一套动作可是复杂的大规模行动。它先要振翅高飞,飞到足够的高度,看上去轻如蜜蜂,接着只见它在那个高度上像鸽子似的上下翻滚——它一定是利用了天空中的各种冷热气流。总之,看到它飞到高空,仿佛在那儿静止不动,真像凌驾于闪闪发光的大气层之上,支配一切,那情景确实十分壮观,如果说它的动机是掠夺,一切都基于杀戮,它也还有另一种天性,它为自己能振翼飞到血肉之躯所能及的高处而感到欢欣。它是凭自己的意志做到这一点的,而不像达到这一高度的其他生命体如孢子和蒲公英那样,它们并不是作为个体,而是作为物种的使者升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