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四章(第2/5页)

“你们在里面暖和吗?”我问。

“并不暖和。即使他们进去十分之一,我们那边也容不下。”他继续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对我们中的一些人来说,必须要保持健康。发艳只有我们一家医院,我们的这些修女承担护士工作。”

“外科医生呢?”

“我只能尽力而为。”这时我才看见他的法衣上面沾了不少血迹。

他说:“你上来是找我吗?”

“不。我是想辨认一下我所处的位置。”

“我这样问你,是因为昨天晚上也有人上到这里来。他想作忏悔。你看,他对于在运河那边看见的死人感到有些害怕。这也难怪。”

“运河那边的情况很糟糕吗?”

“他们被伞兵两面夹击。可怜的人哪。我想也许你也有同样的感受。”

“我不是罗马天主教徒。我想你甚至不能认为我是一个基督徒。”

“恐惧会使一个人吓成那副样子,真奇怪。”

“它才吓不倒我呢。就算我信仰上帝,我还是讨厌忏悔。跪在你们的一个小房间里。将自己的一切暴露给另一个人。请原谅我,神父,但对我而言,这种做法是病态的——甚至是懦夫的行为。”

“噢,”他小声地说,“我想你是一个好人,大概没多少事需要忏悔。”

我沿着教堂的房子望去,两边都是运河,向着远处的大海延伸。有火光闪过第二座钟塔。我说:“你们的教堂里并不是完全保持中立的。”

“完全中立是不可能的,”他说,“法国人只同意不干涉教堂区域,我们无法再要求更多了。你刚才看见冒出火光的,是一个外籍军团的哨岗。”

“我要下去了。再见,神父。”

“再见,祝你好运。小心那些狙击手。”

我不得不在人群中挤过去,经过小水池和那座伸出两只像白糖做的胳膊的白色圣心雕像,一直走到那条长街上。我朝左右两边望去,都能看见大概四分之三英里远,两边的长街上,除我之外,只有两个活物——两个戴着伪装头盔的士兵,沿着街道边缘慢慢移动,手里端着司登冲锋枪。我说活物,是因为有一家门口还躺着一具尸体,脑袋伸到路面上。没有别的声音,只能听见苍蝇飞舞的嗡嗡声,以及越来越弱的士兵皮靴嘎吱嘎吱的声响。我迅速走过那具尸体,将头转向另一边。几分钟后,我回头一看,只剩下我和我自己的影子,四处无声无息,只有我自己的脚步声。我觉得自己像是射击场上的一个标靶。我突然想到,如果我在这条街上发生了什么事,可能要在几个小时之后,才会被发现:而在那几个小时里,苍蝇早就爬满了我的全身。

走过两道运河,我转了个弯,走向一座教堂。那里有十几个人坐在地上,都是带着伪装的伞兵,两个军官正在查看一张地图。当我走过去时,谁也没有注意到我。其中一个背着长天线对讲机的人说:“我们现在可以前进了。”于是每个人都站起来。

我用糟糕的法语问他们,是否能跟他们一起走。这场战争有一个优点,一张欧洲人的脸在战场上便是通行证:一个欧洲人不会被怀疑是敌方的间谍。“你是谁?”那个中尉问道。

“我在写这场战争。”我说道。

“美国人?”

“不,英国人。”

他说:“这是一次很小的行动,但如果你想跟我们一起的话……”他开始动手摘下他的头盔。“不,不用,”我说,“那是给战斗者戴的。”

“随你的意思。”

我们在教堂后面排成一列纵队出发,由中尉带领,走到一道运河岸边,我们停了一会儿,让那个背着对讲机的士兵跟两侧的巡逻部队取得联络。迫击炮弹从我们头上飞过,并在我们的视线之外炸开了。我们在另一座教堂后面与一些人会合,现在我们大约有三十人了。中尉的手指敲在地图上,低声对我解释说:“报告说有三百人在这个村落里。也许是为了今晚的行动在这里集合。但我们还不清楚,目前还没人发现他们。”

“离这里有多远?”

“三百码。”

无线电又传来指令,我们无声无息地继续前进,右侧是一道笔直的运河,左侧则是低矮的灌木丛和庄稼,再过去又是灌木丛。“警报解除。”中尉低声说道,并挥手示意我们继续前进。四十码外,又是一道运河,河上是一座残破的桥,只剩下一块木板,没有栏杆,横跨在我们面前。中尉对我们打手势进行部署,我们蹲了下来,面对着离我们三十英尺、桥那边情况不明的未知地带。士兵们望向河水,然后仿佛得到命令似的,又都同时把视线移开。那一刻我不知道他们看到了什么,但当我看到时,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想起堤岸的乡村酒家、那些男扮女装的演员和吹着口哨的年轻军人,还想起派尔说的那句话:“这一点儿也不合适。”

运河里遍布着尸体,这使我想起了肉放得太多的爱尔兰炖肉。尸体重叠堆放:一个人头,暗灰色,像是被剃了光头的无名囚犯,冒出水面,如同浮标。这里没有血,我想血早已流走了。我不知道河里究竟有多少具尸体,他们一定是陷入了交叉火力,又试着逃回来,我想这时在岸边的每个人都在想:“这样的局面两个人就可以做到。”我也将视线移开。我们都不想再被提醒自己的生命是多么不值钱,而死亡来得又是多么迅速,多么简单,多么悄无声息。尽管我始终秉承向死而生的理念,但实际上,我还是像个处女一般害怕它的到来。即便是死亡,我也希望有个事先的警告,让我自己好有所准备。准备什么呢?我不知道,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去准备,除了向着这个我要离开的地方多看上几眼。

中尉坐在背着对讲机的那个士兵身旁,低头盯着两脚之间的土地。对讲机里噼噼啪啪地传出一些指示,于是他叹了口气,就像被人从睡梦中叫醒那样,又站起身来。这些军人的所有动作里,透露出一种古怪的友情,好像他们对各自的任务已经一起执行过许多次。没有人等待分配任务。两名士兵向木板走去,试着通过,但由于身上的武器太重,使他们失去了平衡,导致二人不得不骑在木板上,每次只能向前移动几英寸。另一名士兵在运河下游的灌木丛中发现了一艘平底船,他设法将它划至中尉所站的岸边。我们六个人上了船,他就开始向对岸划去,但是碰上一大堆尸体,船走不动了。他用竹竿向外撑,竹竿陷入那一大堆人肉烂泥里,然后一具尸体浮上水面,直挺挺地靠在船边,像一位躺着晒太阳的游泳者。然后,我们的船从中挣扎出来,一到达对岸,我们便赶紧爬了出来,没有勇气再回头看。没有人向我们开火:我们仍活着;死神已经撤离了,也许撤至下一条运河去了。我听见有人在我背后十分严肃地说道:“感谢上帝。[22]”除了中尉之外,这支队伍里大多数都是德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