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四章(第3/5页)

远处坐落着数间农家房屋;中尉贴着墙先走了进去,我们列纵队跟进,每个人之间相隔六英尺。然后,这些士兵没有接到任何命令,便在农场里分散开来。这地方没有一丝生气——连一只母鸡也没有留下,虽然在那个曾经是起居室的房间里的墙壁上,还挂着两幅丑陋的油画式石版画,一幅是《圣心》,另一幅是《圣母与圣婴》,这两幅画给摇摇欲坠的房屋带来了一些欧洲气息。即使你不赞同他们的信仰,至少也知道他们在相信着什么:他们是活生生的人,而不只是灰色的干尸。

战场上的很多时候,人们只是坐在那里,什么也不做,等着别人的行动。你的生命还剩下多久,谁也说不准,所以也没有什么胡思乱想的必要。像他们通常所做的那样,哨兵们走了出去。这时,前方要是出现任何动静,那势必就是敌人无疑了。中尉在他的地图上做好标记,并通过无线电报告了我们的位置。午夜的寂静降临:迫击炮不再开火,天上也没有飞机了。一个士兵用树枝在院落的尘土上心不在焉地乱写乱画。过了一会儿,我们好像被战争遗忘了。我希望凤已经把我的西服送到洗衣店里去了。一阵冷风吹乱了院子里的稻草,一个士兵谨慎地走到谷仓后面撒尿。我竭力回忆,在河内时英国领事让我拿走的那瓶威士忌,我有没有付过钱。

在我们的正前方,有人开了两枪,然后我想:“就是它了。现在它来了。”这是我想要的预兆。我怀着兴奋的心情等待那件永恒的事情。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又一次地,我为“那件事情准备得过了头”。漫长的几分钟过去之后,一个哨兵才回来,向中尉汇报了一些情况。我只听见了这句:“两个平民。”

中尉对我说“我们看看去”,于是我们跟在这个哨兵后面,沿着两片田地之间泥泞、杂草丛生的小路走过去。在农家房屋二十码外,一条狭窄的水沟里,我们看到了我们寻找的人:一个女人和一个小男孩儿。他们显然已经死去:女人的前额上有一块匀整的、已经凝结起来的血痂,孩子就像睡着了似的。他大概六岁的样子,躺在那里,精瘦的小膝盖弯曲着,如同子宫里的胚胎一般。“倒霉,打错了。”中尉说。他弯下身来,将孩子翻过去。男孩儿的脖子上挂着一块圣牌,我对自己说:“护身符也不管用。”在他的身体下面,还有一块被咬过的面包。我想着:“我憎恨战争。”

中尉说:“你看够没有?”语气很凶,好像这两个人的死亡责任主要在我似的。也许对军人来说,是平民出钱雇他们杀人的;平民将谋杀这项罪名放在工资袋里,从而逃避掉责任。我们走回农场,静静地坐在稻草上,风吹过来,它像一个动物那样,似乎知道黑夜即将来临。那个用树枝乱写乱画的士兵正在撒尿,而刚才撒尿的那个此时正在乱写乱画。我想,在哨兵埋伏好之后的那段寂静时间里,那对母子一定认为从沟渠里走出来是绝对安全的。我们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在沟渠里待了很长时间——面包已经干了。这个农场可能是他们的家。

无线电又响了起来。中尉不耐烦地说:“他们要轰炸村庄。巡逻队今晚都要撤回去。”我们站起身来,准备返程,划船绕过那一大堆尸体过河,列队经过那座教堂。我们并没有走多远,但感觉却是一次相当漫长的旅程,而这次巡逻的结果就是:杀死了那对无辜的母子。飞机已经逐一起飞,轰炸在我们身后拉开了帷幕。

待我抵达军官的营房时,天已经黑了,我要在营房里过夜。气温只有一摄氏度,唯一暖和的地方是那片燃烧的集市。营房里有一面墙早被火箭炮轰塌了,几道门扭曲变形,帆布帘子也挡不住那一阵阵寒风。发电机没开,我们只好用盒子和书作为遮挡物,保证蜡烛能继续燃烧。我跟索雷尔上尉玩起了“四二一”,赌共产党发行的货币:我没办法赌喝酒,因为我是吃他们伙食的客人。我的运气时好时坏,令人厌倦。我打开我的那瓶威士忌,想让我们暖和一些,其余的人都聚集在我周围。上校说:“这是从我离开巴黎以来,喝到的第一杯威士忌。”

一名中尉查哨回来,“也许我们会有一个宁静的夜晚。”他说。

“在四点钟之前,他们是不会进攻的。”上校说。“你有枪吗?”他问我。

“没有。”

“我会给你找一把。最好把它放在枕头边上。”他客气地补充道,“我怕你会觉得你的被褥太硬。到三点半时,迫击炮就要开火了。我们想轰散敌军聚集的兵力。”

“你觉得这场战斗会持续多久?”

“谁知道呢?我们无法再从南定调来更多的部队。这只是牵制攻击。两天前,我们得到了一些支援,若是能以现在这种情况支撑过去的话,那就可以说是赢了。”

大风又吹起来,直往屋子里灌。帆布帘子被吹了起来(这使我想起了波尔纽斯[23]在帷幕后被杀死那件事),烛光摇曳,暗影乱舞,我们像是一个巡回演出的剧团。

“你们的哨岗都没问题吧?”

“目前为止,据我们所知,”他十分疲惫地说道,“暂时没问题,你知道,跟一百公里外和平府的战事比起来,这里的情况不值一提,那边才是硬仗。”

“再来一杯吧,上校?”

“谢谢你,不用了。味道不赖,你们英国的威士忌,不过最好留一些,夜里有需要时可以喝。我想,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要去睡一会儿了。迫击炮开始轰炸后,谁也睡不成了。索雷尔上尉,给福勒先生准备好他需要的东西——蜡烛、火柴、左轮手枪。”说完,他便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对我们所有人来说,这也是一个就寝的信号。他们在一间小贮藏室的地板上给我放上一床褥垫,我被木箱四面包围着。没多一会儿,我就睡着了——地板虽然很硬,却很适合休息。凤是否在家里呢,我这样想着,奇怪的是毫无嫉妒之意。在今天晚上,占有一个肉体似乎是一件非常小的事情——也许因为这一天我看过的肉体太多了,那些肉体不属于任何人,甚至也不属于他们自己。我们都会像这样消耗殆尽的。当我睡着后,我梦见了派尔。他独自在舞台上跳着舞,动作僵硬,双臂伸向一个并不存在的舞伴,我坐在一把像是弹钢琴用的椅子上看着他,手里握着一支枪,以防有人干扰他跳舞。舞台旁边贴着一张节目单,就像在英国音乐厅里贴的那种,上面写着:“爱之舞,一级。”有人在剧院后面走动,我把枪握得更紧。然后,我就醒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