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 6.完全的休息(第2/3页)

“不是啊!!”弟弟哭喊着。

“是什么?”母亲问。

“我是说飞机,飞机会掉下来的。”他说道。

他的嗓音已经嘶哑,肩膀微微地颤抖着,好像非常怕冷似的缩成一团。

“不能去呀。”

……他说的话也许是真的。

我联想起上次那起飞碟事件,不由这么想到。

“朔美,你劝劝他呀。让他不要哭。”

“……你暂时先不去吧?会不吉利的。”我说,“这孩子感觉非常准确,也许会是真的……由男,是去的时候还是回来的时候?你觉得是哪一趟?”

“是去的时候,肯定的。”他说道。

他的语气里充满自信,就好像猜中什么美好的事物一样,坚信不疑。

我不太喜欢弟弟这样的口吻。

“瞧,如果是回家的路上,已经游完了巴黎,也许还能甘心,但在去的路上……”我劝说着母亲。

“时间错开一天呢?”干子建议道,“如果错开一天,大家就放心了,也没有危险,这不是很好吗。这样行吗,由男?”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母亲去的时候乘坐的那趟飞机很危险。”弟弟说。

“那么,换一个航班也不行吗?”纯子担心地问。

大家都被弟弟吓唬住了,整个儿的气氛无意中都倾向于他。干子泡来了热茶,大家默默地喝着茶。要讨论还没有发生的事情是勉为其难的。

“日期能不能错开到下个月……”纯子非常迷信,她这么提议道。弟弟点了点头。于是,大家不禁松了口气。真是一个小皇帝。

不料,母亲“叭”的拍了一下桌子。

“你们都在说些什么呀!我只能现在申请休假,他平时很忙啊。如果我们不去,那架飞机又没有掉下来的话,你们谁来承担这个责任啊?”母亲叫嚷着。

母亲说得十分动情,大家回过神来。

“连机票都已经订好了呀!行了!我已经下决心了。即使飞机会掉下来,我也非去不可。”

“真的?冒死也要去?”我问。

“是啊,你们不要说了,我已经决定了。”母亲说道,“如果死了,那就是命。我说的是真话。我活到现在已经足够了。各位,抱歉了。如果我死了,你们就一笑了之,说我是个不听劝告的混蛋。”

母亲毫不在乎,表情开朗地喝了一口茶。

弟弟又“哇”的一下痛哭起来。

他那伤心欲绝的模样令人不知所措。纯子和干子连拖带抱地把他带去了二楼。弟弟一路上拼命地挣扎。

母亲叹了口气:“你怎么想?”

我回答:“我觉得应该相信一半。”

“这话怎么说?”

“一半是他自己的情绪还不稳定,不愿意母亲丢下自己和男人去巴黎玩,另一半就是他真的有那样的直觉。”

“他还小,会想那么多吗?”

“他心里感到不安呀。”

“是吗?……你怎么想?”

“你是指什么?”

“丢下不去上学的儿子,和男人一起去度假,我这样的母亲……”母亲用那双大眼睛定定地注视着我。

我不能对母亲撒谎。

“其实我觉得很好。”我说。

“真的?”

“如果为了某一个人而放弃自己真正的快乐,为了这孩子而摆出闷闷不乐的样子,还不如寻求自己真正的幸福。我觉得最后说到底还是为了这个孩子。”

“决定去了,还是去。”母亲说道。

“即使飞机坠毁你也去?”我再次问道。

“嗯,我决定了。好歹也活到这把年龄了,我已经不愿意再改变自己了。有点大惊小怪了吧。”母亲笑了,“而且,我自己没有感觉到飞机会掉下来。”

过了一个星期。

母亲出去旅行的前夕,晚餐时的气氛十分严肃,就像是最后的晚餐。

而且,吃晚饭时弟弟也没有从他房间里出来。晚饭以后,母亲去看他,一直待在他的身边安慰他。弟弟一边哭一边苦苦哀求母亲不要去,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样。但是,母亲仍不愿意放弃这趟旅行。我对母亲油然产生了一种敬意,觉得母亲真了不起。

从我们局外人看来,这只是一趟极其普通的旅行,不是那种拼上性命的事情,但对母亲来说,这件事也许会触动她人生哲学的琴弦。那个道理,我非常明白。

半夜里,我上床以后,弟弟还没有停止哭泣。尽管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母亲低低的说话声和弟弟的痛哭声还是透过墙壁传入我那昏暗的房间里。

就好像是在诵经,永久地持续着。

月光从窗外照进来,把我的床照成了长方形,我躺在床上听着那声音,久久地思索着。

我目光清明,心灵也透彻。

我的思绪与黑暗、与月光的粒子混杂在一起。我浮想联翩。

弟弟所言非常正确,这一点我比家里任何人都清楚。

恐怕比母亲、比弟弟本人都清楚。

我和弟弟不同,我如果真心劝阻,母亲也许会听的,会放弃旅行的念头。

如果那样,母亲就能幸免于难。

但是,如果母亲放弃旅行,飞机又没有坠落,母亲从此就再也不会相信弟弟了。弟弟是一个很普通的少年,对现在的他来说,那也许会是一个无法挽回的打击。

何况,我不想阻止母亲,我也不觉得飞机会坠落,因为我喜欢母亲那样的性格。

母亲是自己决定的,不会接受任何人的指派。她的那种生活的状态,曾经给过我多么大的安慰和希望。

而且,我不希望弟弟养成这种靠耍赖达到目的的习惯……

然而……如果我不阻止,而母亲却送了命,我不能后悔。我不后悔,但难道真的会有那么残忍的事?……我不明白。

我心潮起伏。

为还没有发生的事操心,对身体是有害的。

我想得累了,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我睡得很浅。

头脑里某个部位非常清醒,就连房间里昏暗的光线都能清晰地感受到。呼吸依然深沉,眼帘紧闭着。

但是,却不能完全入眠。

梦,静静地、静静地降临了。

宛如黑暗中飘落的第一场雪的第一片雪花。

我还非常幼小,在一棵樱花树下。

那是父亲让人种在院子里的一棵樱花树。

抬头向上望去,粉红色的花瓣非常浪漫。

不知为什么,在梦中,真由已经死了。

如果能见到她的话,我真想见见她,但……

家里的房门打开,母亲抱着由男出来。

母亲很年轻,穿着白色的毛衣,就像是躺在棺材里的死者穿着的寿衣,颜色白得像有阳光衬映一般令人眼花缭乱。

我悲切得喘不过气,母亲一反常态地缄然不语,婴儿由男也没有哭,很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