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 8.回家的路(第2/3页)

正在这个时候,门铃冷不防“叮咚——”响起来。

我禁不住“哇”的尖叫起来,弟弟猛然间跳了起来。

人在受到惊吓的时候真的会跳起来。

我紧紧地抱着弟弟。

“什么,是什么?”我颤声问,“是有人来吗?现在这个时候,谁会来这里?”

“我也想问你呢!”弟弟的声音格外冷静。

“也许是……”

“也许是什么?”我问。

“嗯,莫非……”

“我都已经怕得要死了,你就不要说得那么可怕了,求你了。”

这时,门铃再次响起。

莫非是搞错了房间,或是喝醉了酒抢劫,或是幽灵——

我心里猜测着,但哪一个我都害怕。

但是,我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向房门走去。这间公寓是自动锁,走到房门那里,通过监测器可以看见来访者的脸。

——以后发生的事令人颇感意外,当时只是感到害怕,其实与其说是害怕,还不如说是很不可思议。那样的感觉特好,又没有任何伤感。我是以后才知道这件事的含义的。现在每次回想起那件事,因为当时它所蕴含着的幸福的预感,胸中还会充满激动——

我胆战心惊地望着房门边上监视器里的画面,看见门外站着一个女人。画面是黑白的,看不清楚,但怎么想也是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穿着像是红色的衣服,个子娇小,长着一张可爱的面孔,快乐而奇特,有一股独特的亲切感,分明是一个陌生人,却觉得好像什么时候见到过。

我想看得仔细些,但画面又模模糊糊地变成了粉红色。我正以为快看不清了,画面却又变得非常清晰。真是一种很离奇的感觉。

那人用手指着监视器里的画面,装腔作势地咧嘴一笑,并蠕动着嘴无声地说着什么。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我不可能听见的,然而我无意识地说道。

她故意蠕动着嘴重复了一遍。

我看不出她在说什么,焦急地皱着眉头望着她的脸。她一下子从摄像头前移开,从监视器上消失了。

我在那里呆呆地站了好半天。

弟弟也走了过来。

“刚才……”

我刚要开口,门铃又响了。

弟弟叫喊起来:“是阿龙哥!”

“什么?”

我望着监视器,监视器上映现的确是龙一郎。他怎么会跑到这里来?我疑窦顿起,同时又受到了沉重的打击:他居然还带来一个女人。

但是,我觉得也不能怪他。因为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见面,相互之间发生什么事也是毫不足奇的。

这样的时候,我的思路之敏捷,简直是一个天才。新认知的空间骤然闯进我的脑海里,刹那间与原来的认知融合在一起,没有任何接缝,也没有任何不谐。自从头部被撞以后,我头脑里的转速越来越快了。

在我年幼的时候,有一次母亲说好带我去百货商店,但是她却喝醉了酒不能出门,没有履行约定。我很恨母亲,在家里哭了一整天。那时的我到哪里去了?

那个和龙一郎在旅馆里共度一夜,分手时悲悲切切,在走廊上走着时眼眶里还强忍着泪水,甚至头痛欲裂的我,到哪里去了?

可怜。

然而,现在已经没有了。

曾经是“我”的那个小女孩,此刻一定还在某个世界的哀伤的空间里。

我拿起话筒喊道:“是龙一郎吗?”

“是啊,是啊。”他那含糊不清的声音从麦克风里传来。

我按了一下按钮,一楼的门打开了。不久传来脚步声。脚步声在房门前停下,说了一句“晚上好”,我解开锁链,打开房门。

“你好。”面色潮红的龙一郎说道。

“你喝酒了?”

其他事情也可以问,然而我却这样问。

“在飞机上就开始喝了。”他说,“呀!由男,你长大了呀。”

“嗯。”弟弟笑着。

有一种奇特的感觉。傍晚时分我还想着要见面的人,此刻就在我的眼前。比鬼神故事还要脱离现实。

“你带来的人呢?”我问。

“什么?我带来的人?”龙一郎不解地问,“我没有带人呀,就我一个人。”

“胡说,刚才不是在监视器上出现的吗?一个女人,穿着偏红颜色的衣服。”

“我不知道呀。怎么会有那样的事……是在我的前面出现的?”

“就在你的前面!”

“太可怕了!”弟弟叫嚷道。

“在我的前面,根本一个人也没有啊。真的!”

“太可怕了。还对着我笑呢。”

“是幽灵吧!”

“别说了!”

“太可怕了。”

“会是什么呢。”

“太恐怖了。”

尽管弄不清那个人究竟是谁,发生了什么事,但大家总算渐渐安静下来,准备喝咖啡。

在现实的恐怖面前,电视完全失去了它的效用,成了房间里的背景音乐。

我想起以前读到过的小野洋子[1]的话。

文章的大意是说,电视虽然像是一个朋友,但实际上它与墙壁没有多大的区别。因为房间里如果闯进了强盗,房间主人即使被杀,电视依然会若无其事地播放着节目……

说得有理!我心里想。电视用它那恐惧的波动,直到刚才还支配着我们和这房间里的一切,现在却成了一只箱子。

“我们想明天就回去了。”我说。

“什么?是真的?”龙一郎感到惊讶,“我还以为你们会不在呢。我一到大阪机场就马上给你们家里打电话,是你母亲接的,说你带着弟弟出去流浪了。我就在心里想,今天如果抓不住你们,我们就见不着了。”

“你又胡说八道……”

“我马不停蹄地从机场直接赶来这里。我有个熟人在这里开店,去店里露个脸,结果就喝了些酒,弄得这么晚。真对不起,打搅你们了。”

“你来的正是时候啊。”我说。

弟弟点点头。

那么,刚才的那个女人是谁呢?我心里又想。那个让我怀念的、遥远的、似曾相识的……那个面影。

我从未见过什么幽灵,我的大脑也许在记忆夹缝里编织过错误的映像……那个人应该是我所熟悉的人,现在只是从我的记忆里消失了,我应该将她回忆起来……我心里想。

我绞尽脑汁地试图回想起那个女人,想得连头都痛了,但我还是想不起来,只好作罢。

现在她不在这里,所以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不管怎样,能在夜深人静的房间里与久别的人重逢,心情还是非常愉快。

简直就像过年一样。

“那么,我也明天回去吧。”龙一郎说,“朋友也已经见到了,可以满足了。坐傍晚的飞机一起回去吧?”

“不,我们也不急着回去。”我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