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 13.0091

没有风,天气非常闷热,我们赤身裸体地睡着。半夜里,电话响了。

在这镇上会给我们打电话的,只有古清他们这一对夫妇。也许是那样想的吧,睡在电话旁的龙一郎顺手拿起听筒,“喂喂”地喊道。

从龙一郎那一句“好的,我让她来接”和映现在黑暗里的表情,我的直觉感到那是荣子打来的。

“喂喂。”我喊道。

“糟透了。”荣子在电话线遥远的另一头说。

我始终牵肠挂肚地担心着她的安危,所以一听到她那生龙活虎的声音,才真正地放下心。

“什么糟透了啊,吓了我一跳。”我说道,“我想打电话的,但又怕你母亲会追根究底地向我打听你的事,所以我没敢打,正担心着呢。到底是怎么回事?出了什么事?”

荣子嗤嗤地笑着。细细的声音越过大海传过来。

“大概的事情女佣人都告诉你了吧?我被刀捅了呀。现在是在医院的走廊里给你打电话呀。我已经厌烦透了。这下可了不得了。”

“是了不得,他没事吗?当时他在不在场?”

“我不是和他一起租了一间房子吗?他去公司上班以后,我一个人在家里吃饭,他的夫人突然拿着刀来了。我听到门铃声,还毫不在意地打开门,说着‘你早’,不料她迎面就是一刀。我吓坏了。我是穿着浴衣被抬上急救车的。像是电影里的场面一样,很妖艳吧。他夫人一看见血也害怕了,我说快叫急救车,她就把急救车叫来了。既然肯救我一命,又为什么捅我一刀呢。真是奇怪呀。”荣子窃窃地笑着。

我说:“幸好还活着。吓死我了。”

“她捅得不深,而且我还穿着浴衣,幸好浴衣的布料很厚。真是厄运当头吧。”

“你好像很镇静啊。”我说。

“不过啊,朔美,当时我真的害怕极了。”荣子的嗓音突然恢复了读高中时的那种率直,“穿孔耳环、戒指,不都是金属吗?”

因为她问得太唐突,所以开始时我还以为她母亲在她身边,因此她无法再把对话继续下去,故意这么说着蒙混过去。

然而,我错了。

“平时我喜欢佩戴饰物,总是寸步不离地戴在身上,睡觉时也从来不把耳环和戒指摘下来,所以总是有着一种与皮肤连在一起的感觉,但菜刀捅进我的浴衣里面的时候,我内心里真的第一次感觉到,我的身体和金属截然不同。我最先感觉到的就是这一点,是一种很强烈的异物感。”

她的话音里隐含着扣人心弦的力量,我什么话也讲不出来。

“是啊,是那样的感觉。”我只能在她说话的间隙随声附和着。

“你自己也做过头部手术呢。”荣子笑了。

“可是我是打过麻醉的。你有没有受到惊吓?打击很重吧。”

“头一天我的脑子还有些混乱,很激动。第二天起就没有了。我自己也弄不清是怎么回事。现在我头脑里乱哄哄的,尽想着到外面去,想赶快出院去新宿,去吃中村屋的咖喱饭或和田门的牛排,还想在家里用贝佳斯浴液好好洗个澡。我预订的D & G不知道有没有送来。总之,头脑里满是贪婪的欲望。我觉得普通人的生活真是太棒了,充满极其美好的幸福。不过,就算真的出院以后,我也许再也不敢去那幢公寓了……他好像已经帮我把房子退掉了。不管谁来,我想我都不敢去开门了。全都是空想吧。我要出了院以后才知道。”

“出事以后,你和他见过面吗?和他谈过吗?”

“没有,只是和他通过电话。”

“你父母呢?他们没有生气?”

“这不用说了。他们只有眼泪和愤怒。父亲连看也不来看我。一想到出院以后怎么办,我心里就感到害怕。所以白天母亲在的时候,我尽量装作很沮丧的样子,哈哈哈。警察要来,我的那个他却不能来,朔美又不在,真是无聊透了,运气太坏了。”

她说自己捡了一条命,我觉得可笑,也跟着笑了。

“他夫人呢?”

“好像住院了吧。”荣子说,“不过,马上就会出院的……我也不知道。我们会怎么样,我觉得现在已经与我无关。还是明晚重播的连续剧《东京爱情故事》更令我揪心。”

“你还是休息一下吧,这么折腾,出院以后还有很多事情需要考虑。”

“好像是你布置给我的暑假作业啊。”荣子说,“不过,我被刀捅了以后,一直到急救车赶来之前的这段时间里,我一想到会不会死,头脑里就全都是他和朔美你。哈哈哈。是因为我朋友少的缘故吧。”

我心想,在飞机上我感觉有人在喊我,以及她第一个会想到我,也许都与我已经死了一半有关。但是,我没有说,只是笑着说:这是我的荣幸。

“等朔美回国,我肯定已经出院了,而且正是郁闷的时候,你要打电话给我啊。”荣子说着挂断了电话。

“她好像平安无事啊。这下可好了。”龙一郎说。

他没有再多的话,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他肩膀上的线条和吸收着他体温的被子的皱褶,以及呼吸时胸膛的起伏……这一切都在肯定这一点:他是多么健全啊。

人人都是在无意中证实自己还活着。

我感受着这房间里的空气,思绪沿着在窗下伸展的那片黑夜的大海和海浪的气息驰骋着。在月光下,海岸边的贝壳和海参任凭海水静静地冲洗着,显得那么的冰凉和黝黑。

我竖起耳朵感受着窗外黑夜里那清晰的私语,星星眨着眼睛,树木在清新的氧气中摇曳着。

和另一个人肌肤相亲,与同一种素材构成的、除了自己以外的宇宙相依相伴。

打呼噜,磨牙,说梦话,指甲和头发长起来,眼泪和鼻涕淌下来,小脓疱长出来,医治,饮水排泄,一直这样反复下去,时光流淌着,既没有停滞也不会结束。这里确确实实存在着这样的潮流。

心脏的跳动。

心脏在黑暗中正确而有规律地跳动着。

我用自己的耳朵清晰地听着心脏的跳动。

“但是,古清为什么能越过大海知道陌生人的危险?”我问。

“如果想要知道的话,总会有办法知道的。那种办法我不太清楚。”龙一郎回答得像非常蹩脚的诗朗诵。

“你是指什么?”

“我是说,不管有名还是无名,总之有非凡能力的人格外的多,完全超出了我们的想象。这好像是理所当然的。在印度,在西藏,有很多能力非凡的人,什么事情都能未卜先知。不过,不一定都是以这样的形式,如胆大的冒险家、实业家、受到人们拥戴的人、让人无法想象的人,这样的人到处都是啊。人真是很伟大啊。最了不起的就是将那种非凡的能力与自己的日常生活结合在一起。每天每天,大家各自在某一个地方吃饭,在某一个地方睡觉,真是不可思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