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 13.0091(第2/4页)

“是啊,因为是人吧。”

“很神秘。”

“龙一郎,你现在还在写小说吗?”

“你这样问我太不礼貌了吧,我已经积起不少稿子了。”

“那么你为什么不再多出几本书,不是有人在等着要读你的书吗?”

“所以呀。”

“你喜欢哪个作家?”

“我每次出去旅游,总是感到很迷惘,不知带哪本书去合适,但最后总是带着一本卡波特[1]的《给变色龙听的音乐》,我想大概是喜欢吧。因为不是口袋本,所以很重,但我一直带着,把它放在枕边,反反复复读了好几遍。”

“我也想看一看啊。”

“我现在还带着呢。”

“借给我吧。”

“好吧。”他从枕头边取出旧旧的精装本交给我。

虽然上面污迹斑斑,已经泛黄,但我明白这本书还活着。

“作者很幸运吧。”

“我也想写这样的书。”他说,“他生前肯定没有想到过,在这样的地方,这本书能够成为一个陌生的日本人旅途中的精神支柱。”

“是啊。”

“你喜欢我的小说?”

“很喜欢,尽管有些晦涩。”

“真的?还有呢?”

“就这些。”我笑笑。这样的笑脸也许能传递给他比语言更多的信息。他也笑了。

半夜里平平常常的对话,它的美妙就在于两人交谈时相互紧紧依偎着的温馨的感觉。与另一个人在同一个房间里,却比我独自一人更自由,更有依靠。除了语言之外,一切都丰满得散发着芳香。好像身在沉默和宽恕的圆屋顶下,四周弥漫着清新的空气。

龙一郎传出鼾声的时候,我的头脑还有些清醒。就好像给小狗戴上手表就能够使之安然入睡一样,他打呼噜的节奏变成了催眠曲笼罩着我。

很快就会习惯于生活。

的确,吃饭、睡觉的地方就是自己生活的场所,那是最基本的生活场所。包括所见所闻的一切信息全都是英语,黑夜的海边异常荒凉,在商场里出售的服装都非常粗糙。

再也没有比这座岛更容易生活的地方了,但因为战争留下的后遗症,岛上依然有着一种让人感到喘不过气来的东西。

每天早晨一阵非常短促的头痛,痛得让人忍不住弯下腰来,还有半夜里常常沉重地萦绕在我头脑里的噩梦,或者在没有人迹的空空荡荡的海边闭着眼睛,每到这样的时候,我就能够感受到几万人的气息和喃语。

对那样的事,我也有些习惯了。

大批人的死亡是一种遭到扭曲的能量。这种能量在这岛上像海参一样贪婪地午睡着,但由于我这个日本人而被搅醒了。我感到很烦闷,却无能为力。

“如果不是像花娘那样以超度亡灵为职业的话,”古清说,“一定要把自己牵涉进去是很残酷的,所以还是不要听的好。”

我点了点头。

于是,他笑着说:“龙一郎很善良,所以开始时还真受不了。他想去问问,结果把身体弄坏了。现在好像明白了。是否相信幽灵,或者对幽灵感兴趣,这都是个人的自由,听说这世上有一个地方聚集着只有专业人员才能够操控的特殊能量,惟独这一点是真实的,你没有感觉到吗?”

我回答说:来到这里以后,我开始这样想了。

花娘唱歌,古清将他弟弟的灵魂招到这里来祭拜,就像旅游旺季过后,在避暑胜地捡空易拉罐那样,会永远让人感觉不到成就感。虽然这话对死去的人似乎有些不敬。

他们两人总是让人有一种退隐人生的颓废感觉。这对夫妇远离故国,凝望大海,还非常年轻,精神却已经衰老。

人生真是不可思议。

我躺在三明治快餐店的沙滩上,读着跟龙一郎借来的书。这成了我每天的功课。

下午,感到头脑有些昏沉,但我还是在遮阳伞下读书。我眺望着大海。太阳从这边移到那边,随着阳光质感的变化,大海的颜色也在发生变化。

店里总是门庭若市,最早遇见的那位颇具“塞班岛特色”的皮肤黝黑的日本打工仔请我们喝温啤酒,还嘟哝着说没有时间去潜海。活泼轻快的音乐和人来人往的喧闹给无论怎样明亮却总显得有些昏暗的海滨送来了活力。

在这个很容易融进去的节奏里,即使永远住下去也无妨。

我既不会写小说,也不会祭拜灵魂,仅仅只是活着。大自然为我分担了那种感受的沉重,简直就像在对我说:你只要住在这里,就是在参与啊。

不久,出去采访或潜水的龙一郎就要回来了。

他潜水三次我陪他一次,我潜水不穿潜水衣。如果滞留在这里的时间再延长一些,我也许能获得许可证。因此,在我不陪他的时候,他好像是和当地的朋友或古清一起到很远的地方去潜水。

傍晚,太阳渐渐西斜。

我正感到书越来越看不清的时候,龙一郎沿着海滩向我走来。他晒得黑黑的,一边换衣服一边冲着我笑。

恋人的身影融入大海和夕阳的金黄色里。

我站起身来,拂去身上的沙子。

我说:去吃点什么吧。

如此简单的事情,在我的祖国,现在是难以做到的。

我忽然想起,弟弟现在也许会用身体在感受着这些事情。我想起弟弟在高知生气勃勃地钓鱼,想起早起早睡的他那孩子一般孱弱的四肢。

“听说今天晚上花娘要亲自下厨请我们。”龙一郎说。

古清夫妇住在三明治快餐店二楼一个十分宽敞的房间里。

室内装潢以橘黄色为基调,有一种南方特有的明快感,虽然完美却嫌粗糙,还有一台巨大的电视机。

房间相当舒适,但这天晚上刚刚吃完晚饭,我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还发了烧。我倒在了沙发上。

“不会是吃东西引起的,这么好吃的菜。”我强忍着这么说了一句,用双手抱着头。

龙一郎担心得脸色苍白,古清焦急地做冰枕,花娘把我抱在她那柔软的胸脯前为我唱歌,但不见好转。

“偶尔会有这么疼痛的时候。”花娘说着递给我药,“你把这药服下去,稍稍躺一会儿。”

“不用了,我回去睡觉,就在隔壁不远,哎,痛……”我挣扎着说。但两人说明天休假没关系,硬把我推上卧室的双人床,逼着我躺下。进口的强力阿司匹林很有效,把我打垮了。

我在朦朦胧胧中看了一眼时间,记得是夜里八点。

我突然醒了。

就像打开电灯一样,“啪”的一下就醒了。

一看时间,是十一点钟。我睡了有三个小时吗?……我这么想着,转动了一下脖子,看来尽管时间短,幸好还是睡了一会儿,头痛和发烧几乎都已经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