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 13.0091(第3/4页)

当地的风俗真是不可思议。

房门半开着,从外面传来笑声和电视机的声音。窗外看得见黢黑的大海和关着店门的商店里白色的椅子。

在异乡他国,“大家在对面的房间里有说有笑”,这样的感觉令我感到安心,而不是孤独。我就像患了感冒的孩子,迷迷糊糊然而幸福地听着大家谈笑风生。

我很喜欢花娘那种自然流露的亲切。

她的亲切是无私无偿的。是因为不断受到人们亲切的对待和帮助,还是因为受到人们太多的冷遇才学会的?只能是两者兼有。

我下了床,摇摇晃晃地走到起居室。

“呀,你起来了?”花娘颇感惊讶。

“要不要喝咖啡?”古清站起身来。

“你已经好了?”龙一郎说。

大家都七嘴八舌地关心我,非常友好,脸上洋溢着笑容。

我产生一种错觉:难道这里是天国?

“能得到你们这样的关怀,闹闹鬼也不错呢。”我说着笑话。

是啊,只要认为这是水土不服就可以了。

我吃着花娘制作的糕点,服药后模模糊糊的感觉消失的时候,忽然发现刚才听到的MTV音乐全都是硬摇滚。

“这是特别的MTV?”我问。

“是啊,在日本还没有流行,硬摇滚的音乐节奏很强。”古清的回答充满着热情。

“古清你喜欢硬摇滚?”我问。

“喜欢,喜欢得要死。”他喜形于色地答道,这是他出人意料的另一面。

“我不太喜欢,但和他一起生活以后,也渐渐地懂了。”花娘说,“这是他活力的源泉。”

“哦,你早就知道的?他的服装很普通,从他的服装和为人来看是难以想象的。”我问龙一郎。

“我早就知道了。因为一起出去短途旅行时,在汽车里听的就是这个。睡觉时还要偷偷地试着穿金属乐队[2]。的T恤,我马上就发现他是一个隐藏着的硬摇滚乐迷。”

“人真是不可貌相啊。”我说。

他几乎失去了家人,在塞班岛搞事业,在灵魂缠绕的商店里忙于经营,硬摇滚是激励他的心灵支柱。

这决不是夸大其词,我从来没有看见古清这么快乐过。我随口提了一个问题,他就探出身子,像夸耀自己孩子似的开始热情地解释起了这些音乐。电视机里,披着长长金发的歌手和着激情的声乐、刺耳的吉他重复乐节,疯狂地叫嚷着。花娘机灵地提高了音量,仿佛让人觉得这个房间里是硬摇滚乐迷的聚会。古清边看电视边喝酒,一副很陶醉的样子讲解着,说这个歌手以前在这个乐队里待过,发生过那件事,这个曲子是歌唱那件事的……

我在播放“雷鬼和六十年代摇滚”的酒吧里打过工,所以对这样的风格很陌生。奇怪的是,我并不讨厌这些我觉得格外不顺耳的音乐和他的讲解,也许是因为他发自内心地喜欢这种音乐的缘故。

“这音乐流行的时候,我们刚刚认识,两人还特地一起去日本观看现场音乐会呢。”花娘也开始说道。

“你没有把那盘录像剪辑带回来,我们还大吵了一架呢。”

“啊,对了,就是三首曲子的那一盘吧。”

里面还铭刻着夫妇两人的历史。

与一对男女相对而拥的热恋相比,我更喜欢看见两人相互依偎着朝同一个方向凝视。无论是面对孩子,还是观赏电影,或是眺望景色,我更喜欢看到两人一起欢笑,朴实体贴,相互成为对方的心理支柱。

纯白乐队、奇想乐队、大屠杀乐队、瘦利兹乐队、Tesla乐队、铁娘子乐队、暴女乐队、AC/DC、摩特里裤乐队……这些词,对我来说像是咒语,但对他们两个失去家庭的人来说,却是支持小两口过日子的精神食粮,能在不经意中得到很大的救助,就像卡波特会在龙一郎的不眠之夜来陪伴他一样,那样的琐碎,却至关重要。这是意想不到的礼物。

“反正很好。有东西能值得你投入。”我说。

“我只是喜欢。”古清害臊地笑了。

这时,我茫然地想:是这种坦率把他引导到这里的吧。

花娘就坐在对面笑着,她的表情陡然变得僵硬,同时龙一郎也“呀”的一声惊叫,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朝起居室的门望去。门外是通往楼下大门口的楼梯,我和古清也紧接着朝那边望去。

是弟弟,我的弟弟由男站在门口。

他穿着蓝色的睡衣,茫然却洁净的表情,身上笼罩着远离尘世的清纯。那张脸使我想起躺在棺材里的真由。

他茫然地打量着我们,慢慢朝这边走来。

“由男?”我喊道。可是,他好像没有听见,径自从我们之间穿过去,快步朝露台方向走去,在窗玻璃上映出的露台外的椰子、大楼、星空之间瞬然消失。

对了,真人不可能来这里的。

“是生灵吧,那么清晰。”花娘说,“但是,他是谁?”

“是你弟弟?”古清问我。

“嗯。”我点点头。

“打个电话吧。”龙一郎劝我说。他的脸色变得苍白。

我说“我去打”,便慌忙往家里打电话。

“喂喂,嘿,你那里怎么样?”传来母亲悠闲自在的声音。

“很好啊。呃,由男在干什么?”我问。

“他在家,很好啊。要让他来接电话吗?”

“你让他来接吧。”

“你等一下啊。”

听筒里传来的音乐煽起我焦虑的情绪。

片刻后,传来“咔嚓”一下的声音,还是母亲拿起电话。

“对不起啊,他还睡着呢。”

“真的睡着?他没有死?”

“还打着呼噜,睡得像死了一样。”母亲笑了。

我稍稍松了一口气。

“我会再打电话的。你告诉他我打过电话了。家里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干子感冒躺了一个星期,她男朋友来探望她,我们大家都见到了。”

电话里传来我在日本那个家的生活气息,那是一种母亲一旦去世就会霍然消失、然而却十分强烈的气息。只有那个家里才有那样的气息,平时因为过于平淡,所以谁也没有感觉到。

“是个很时髦的小伙子。”

“我好想看一看啊。”

“他们好像刚刚开始交往。”

我们不着边际地聊了几句,便挂了电话。

“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见大家都望着我,于是我对大家说,“说他还睡着。也许他是在做梦,梦见这里了吧。我弟弟有些古怪。”

在这些“专家”的面前,我作了一个奇怪的解释。

“是有特异能力吧。”古清说,“你刚才灵魂缠身,准是在梦中求助。所以他是来探望你的。”

“真是个好孩子!这么远的路。”我像说别人的事似的大声嚷着,好像在亢奋中阅读一部虚构的鬼怪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