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 16.哲学家的密室(第2/5页)

然而,读到一半时,我开始感到无精打采,坐立不安。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他们很可怀恋,很可爱,像我多年的老朋友一样亲近。我感到非常焦躁。

那种感觉甚至有些异常。

这和我上次去荣子家玩时,在大门外忽然想起以前曾来过这里的感觉很相似。

这是为什么?

我仔细地斟酌着。

是因为阿加这个人物原本是个好人,却有些阴暗,然而这阴暗的一面与龙一郎很相似?或是娜迪亚的小姐形象与我自己重叠在一起?还是因为我对他们那灵魂的明朗能产生共鸣的缘故?

不,不对,不仅仅是这些。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与他们见过面。以前我读过的任何小说,都没有让我产生过这样复杂的怀恋之情。

为什么?

当时我那投入的方式,在旁人看来也许会感到很可怕吧。

我抱着脑袋,深深地潜入自己的内心,寻找着谜底的线头。

我没有想到这样琐碎的小事竟会成为解开谜底的开始。

我甚至根本就没有预测到。

嘿!线头解开了。我茅塞顿开,就像傍晚变成黑夜那样顺畅。

结论非常鲜明地浮现出来。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如此说起来,我读过的——

我读过这位作者写的系列丛书。非常喜欢,曾经像孩子一样热衷于读他的书。

我记得有《再见,天使》、《蔷薇的女人》,还有《约翰默示录杀人事件》,书一出版我就买。阿加在西藏修行,科尔对他说:“到地上去,与恶交战。”他即使在夏天也不开冷气,不开窗户。娜迪亚则失去了母亲,与父亲住在一起,父亲是警察,记得是警长吧。

我第一次看他的书时非常兴奋,读了个通宵。当时正值春季,清晨我还打着瞌睡时,母亲和真由来敲门,邀我一起去赏花。那时真由正好有空闲,剪了短发,在赶庙会的日子里,大家坐在樱花树下吃炒面。

那个时候,我们家的窗帘是黄色的,在夕阳的衬映下显得分外漂亮。

那时我的身高还在长,大概有一米六二。弟弟还很小,穿着爬爬服,后来开始穿短裤,去幼儿园,第一次受到小朋友的欺负哭着回来,秋天时母亲与前夫分手,她喝着酒哭,令纯子很为难,再以后纯子就住到我们家来了……

用语言来表达就是那样的感觉,但决不像这样用简单的一句话就能概括详尽,而是有更多非语言的信息蜂拥而来。封闭着的某些数据,由于按错了按钮而喷涌而出的大块信息,猛然撞入我的头脑里。

我感到不知所措。为什么以这样的开端,会演变出这样的结果?

这些信息不断地翻滚着,沿着一条线瞬间排列在一起,眼看就要形成一个故事。这些信息的排列随意地进行着,不会停止。我只能目瞪口呆地注视着,不知道它会创造出什么来。

“我”这个故事,只能称为“自传”的故事,在更高的高度形成更完美的东西,丰满而立体,严密得甚至不容我掺入丝毫的情感。

巨大的旋涡,像大海一样将周围的人和事全都卷入,毫不外溢,旋涡飞快地转着,将创造出被我特有的色彩染透的世界里惟一的、或者与大家共通的一个剪影。

就像仙女座流星群,一个熟悉而美丽的身影,可望而不可及。

我从书本上抬起头来。

所有的一切都灌满各自的历史存在于那里。

于是,眼前的世界显得与刚才的世界截然不同。

是我记忆中欠缺的部分得到了恢复?

我失声问自己。关键是我已经回想不起直到刚才还盘踞在我心头的那种感觉,那种曾经因失去记忆而产生混乱的感觉。

只感觉到房间里的东西尽管没有任何变化,却突然间一个个表示出另一种信息。

而且,它们依次将信息全都展现在我的面前。

书橱是上小学时母亲为我买的。父亲死去的那天夜里,我愣愣地坐着,凝视着书橱的一角,角上那道伤痕是干子高中时想站到窗边却跌倒了、连同书橱一起倒下时留下的。

书橱是在西武百货商店里买的,那时西武百货商店仅池袋一家。同时购买的还有放在楼下的餐具橱,新的父亲在夫妇吵架时说了一句台词一样的话:“你是忘不了前夫吧!”他把桌子“嗵”的拍了一下,里面的玻璃器具都震出了裂缝。当时弟弟也吓哭了。

那些无关紧要的琐事不断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就好像用电脑把这个“书架”调出来了一样。

不知为何,信息的质和量都非常混乱,毫无选择。

所有的信息都是那样。

剪刀、书籍、走廊、房门、铅笔。

我觉得很有趣,决定到楼下去看看。

母亲在家。

厨房里的那张餐桌,对了,是前年购置的胡桃木餐桌。母亲去逛伊势丹,看中这张餐桌后,让他们寄来商品目录。将桌子送到家里来的是一家类似于德尼罗那样的搬运公司。弟弟一下子跳坐在餐桌上,母亲为此生气了很久。

思绪怎么也不能停止。

我怯怯地望了一下母亲。母亲到底是人,所以就连我在胎儿和婴儿时看不见的、只有感觉的记忆,都会一起挤着推着涌入我的脑海里。汹涌而来的混乱,只管随着记忆的碎片一起跃动。

“你怎么了?朔美,怪怪的!”母亲说。

“什么地方怪怪的?”我望着母亲。

“你的脸色很无精打采的样子,像小时候一样。”

“是因为我刚睡醒吧。”我走进厨房,回忆像洪水一样涌来,每一个片段都好像在责怪我将它们忘却了一样,不断地打出信息……我一边泡着咖啡,一边对这种排山倒海一般涌现的回忆方式感到不知所措。

仔细找一找,头部被撞后的记忆就像在面包上涂一层薄黄油一样微妙地、香味十足地自然而然重新涂在我的脑中。这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过于鲜明,过于容易理解。直到昨天我还是用手在探摸着、凭着直觉存活于“今天”,与此相比,现在我感到很沉重,感觉就像行走时手上提着好几本百科大辞典。一想到以后要在这个不可思议的世界上生存下去,就觉得有些可怕,又觉得好像占了便宜。同时,我觉得这样的情形其实用不着很在乎,可以自然地应付过去。

我为母亲端了一杯咖啡,一边在心里暗暗感谢给我带来这种状态的娜迪亚和阿加,一边上二楼准备继续读那本书。

我走到楼梯上时,不料弟弟站在那里。

他一脸诧异地望着我。

脸上流露着畏惧似的神情。

我正要问他怎么回事,他抢先问我:“你想起什么了?”

“你怎么知道?”我很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