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 16.哲学家的密室(第3/5页)

我拼命地集中精神,不让用“弟弟”这个标签储藏着的信息,即从出生的那天早晨起到塞班岛的所有信息塞满我的脑海。

“我是在担心。我刚才感觉到家里旧的阿朔姐和新的阿朔姐突然分裂成两个人,然后又合在一起了。”

我心里想:不要把人分成什么新的旧的,还有什么合成一体的,说得像玩具一样,怪没有礼貌的。但是,想到他能够如此分明地感受到我现在的状态,我就没有说什么。他的目光告诉我,他很理解我。

记忆如同照前后身的镜子一样,在拼命地展示着它的能力。有的人在这种记忆力的作用下很可能会发疯,但我对那样的状态却感到非常稀罕,希望尽可能地记录下来。

人的头脑就好比是一台有着惊人容量的计算机,甚至还具备着一种将不需要或不适合自己的东西贮藏起来的功能。这并不是什么比喻。如果光输入好事,头脑里就会光考虑高兴的事情,连带着人的面相也会改变,这种说法未必是谎话。而且,只要不输入否定性的消极的东西,那么成功啦、修正阴暗往事的遐想啦,总之是修改程序之类的事情,都是有可能做到的。可见,人脑构成的电脑是很机械的,非常精确,又诚实得可爱。

不过,我不会选择那条路的。

因为我是好不容易才来到这个世上的。

我还想体验各种各样的事物。古怪可笑的事情、可怕的事情、憎恨得想要杀人的事情……我早晚要一一尝过。

我居然在自己的脑海里纯真地描绘着如同幼儿园小朋友一般的抱负。

“也许头脑里会混乱一段时间。”弟弟说,“但很快就会得到整理,人会镇静下来的。”

“我很喜欢听你的劝告,但你为什么老是一副灰暗的表情呢?”我问。

因为弟弟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面部表情非常悲壮,就像将要被宰杀的鸡。

“我觉得很寂寞。”他说,“我觉得阿朔姐还是失去记忆好,记忆有偏颇,才能够理解我的难堪之处啊。”

“别说混账话。”我说。

我想,关于这个问题,如果在今天早晨以前,我也会和他有同样看法的。

“你能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的感觉,这是好事,但那样的想法不会产生任何东西。苦命人因为同病相怜而交上朋友,这是最糟糕的事了。天气晴朗,面对着大海,大家有说有笑快乐无比的情景,那时你不是看见过了吗?”

弟弟不住地点头。

“你真傻啊。我们不是有共同的经历吗?一起长大,吃同样的东西,有同样的父母,尽管父亲不是同一个,但我们同是孩子,这一点没有改变啊。”

我盯视着弟弟,觉得弟弟非常惹人怜爱。我在他的目光里微微地感觉到一种未来,但我没有说。

“嗯,我能理解啊。对不起。”弟弟轻声说。

我笑了,回到自己的房间。

我兴致勃勃地给花娘打电话:“不知道怎么回事,各种各样的事情在我的脑海里不断浮现出来,怎么也止不住。真是不得了啊。”

“哦,是吗?想起了很多事情吧。”

花娘笑着,若无其事地对身后的古清说了一句:朔美记忆恢复了。他们非常耐心地听着我的诉说,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我非常喜欢他们。

“古清说,各种信息猛然间在头脑里苏醒过来,头脑会产生混乱,但会平息下去的。他说是他死去的弟弟那么说的。”

她说的和我弟弟说的差不多。

“谢谢你们了。”

“跟龙一郎说了吗?”

“还没有。我想写信告诉他,这样的感觉毕竟不是常见的。”

“那么,我们就不跟他说了。”

“以后我再打电话给你们。”

“好吧。我们这里还是老样子,一成不变,欢迎你再来玩啊。”花娘说。

由于是新结识的朋友,所以这么交谈着头脑也没有产生混乱,心情倒是确实变得安稳了。

如果安稳下来,如果像他们说的那样安稳下来,我会变成什么样呢?

龙一郎:

我感到非常寂寞,无聊之极,所以才想到给你写信。

蓝墨水很美,白信笺却很悲伤。

……我记得有一首歌是这么唱的。

龙一郎,你好吗?

我非常怀恋塞班岛。

我这里,就像电话里告诉过你的一样,贝里兹已经不在了,我在一家面包房里当售货员。

我过得很快乐,但依旧怀念塞班岛上花娘他们开的三明治快餐店,如果能在看得见大海和高山的地方从事这样一份工作,心里也许会更加愉快。

我真切地觉得,人类就是牺牲了高山和大海的气息,牺牲了森林的呼啸,作为交换条件才创造了高档住宅区。

有关安谧和舒适的印象,我始终没有改变吧。用打开或者关掉豪华的照明来取代太阳移动的感觉,用遥远的房顶的剪影来取代大山和大海,人们就是这样在创造着自己舒适的环境,愿意放弃这种舒适环境的只有塞班岛吧。他们放弃了太多,而拥有着太多自然的美景,有大山,有大海,有热带丛林,多得奢华,多得腻味。

与大自然的力量相比,人们创造的那些模拟景色虽然贫乏却优雅,而且从不背叛。

盆景式庭院固然美丽,但没有日照,没有台风,也没有惊涛骇浪。

总之,住在东京高档住宅区里的人们,舍得花钱来表现他们很体面的食欲和对大自然的强烈憧憬。这样一种切实的美的意识,不可思议得简直可以写成小说。

像我们家这样的房子,是造好后出售的旧房子。

有院子,也有樱花树和毛毛虫。

和我打工的面包房所在的那条街相比,算是感觉不到人工美的。

我尽想着那些无用的事情来消磨闲暇的时光。

你早一点回来吧。

我的记忆几乎已经恢复,前后连贯,条理也变得分明了。

记忆恢复的起因是因为读小说。

小说酿造的空间非常鲜活,它真的可以穿透时空吧。

写小说是一份非常美好的职业,是一种特殊的技能。我越来越尊敬你了。

如果没有经历过这样那样的事情,我们在看书时就会漫不经心,在心灵的银幕上映出印象或人物之后又忘个干干净净,不过内心里显然会拥有着“某个人”的记忆,而且永远拥有。

有些人在那里生活着,思考着,感悟着各种事情,对了,显然是以一种人格生活着。

就像得知高中时代那些朋友的消息一样,我与故事里的人物见面,往日使我感动或痛楚的记忆强烈地苏醒过来,同时在我和我相联结的一瞬间,那些人物的人格也仍然依偎着我。你能理解我这样的感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