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 16.哲学家的密室(第4/5页)

无论喜欢还是讨厌,我们都知道希斯克利夫和凯西[2]的人格。

你喜欢的卡波特小说里那个叫什么来着……叫“讨厌鬼乔尔”的那个淘气包,固然很令人讨厌,却善解人意,不由你不喜欢。

小说是活着的。

它活着,而且像朋友一样影响着作为读者的我们。

我亲身体验到了这一点。

哪怕只是短短的两个小时或一个晚上,我们在阅读的时候,都会活在书中的世界里。这尽管是司空见惯,老生常谈,但却是真实的。

那部小说叫《哲学家的密室》,是“笠井洁”这个人写的系列小说之一,我在读高中时曾非常入迷,而我把那些全都忘记了。无意中买回了他的新作,仿佛觉得书中的人物都很熟悉,于是我的记忆苏醒了。只是一瞬间,快得令人感到恐怖,就连我曾经有过忘却这件事,都已经恍如隔世,显得非常遥远。

对我来说,书中的形象好像与你龙一郎、塞班岛、弟弟、还有其他各种事情重叠在一起,渐渐拨开了我脑海中的层层迷雾。在和这些日常生活、荣子、还有你的接触当中,记忆的确在渐渐地恢复。在这期间,我还读了许多书,有时在电视上看影片时,我会忽然觉得这个影片在小时候看过。但是,我无法在感觉上把它们前后连贯起来,或许这本身就是一种错觉。也许我忘记的事情还有很多,也许记忆早已全部恢复,只是我自以为丧失记忆而已。因为这件事是无法与别人比较的,只有我自己知道。

只是恢复记忆的直接原因既不是以前的老朋友,也不是家人的摄影集,而是虚构的世界、虚构的现实,这是一件饶有兴趣的事情。

在我的大脑里,那个“看不见摸不着但的确存在”、并掌管什么的部分,即记忆中与故事最相似的某个部分,因一个恰当的契机而受到了刺激。

我满脑子都在想着:我想见你,想见你,你不在我身边我会感到很乏味。

也许是小说里那对情侣的相处方式与这么想着的我重叠在一起了。我仿佛觉得这样的东西在我的头脑里不断堆积,从无谓的琐事到重大的事件都杂乱无章地存活在我的脑海里,那个鲜明的地方一定就是你在写小说时映现在头脑里的那种画面,是超能力者坚持说看得见或听得到幽灵的地方。

小说如果完成,它就会作为一个宇宙而永远地发挥它的功能,把人杀死或者封闭人的一生。这是一个可怕的职业!因为你一直在干那样的事,所以总显得很沉重,好像没有自由,被不是来自这个人世的某种重力束缚住了。

很奇怪吧。

奇怪的是,主人公娜迪亚获得的结论是:“对幸福和舒适这些语言无法体现的东西怀有热切的希望,将眼前的人生甚至爱情升华到极限。”这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因为这个结论与我现在的处境非常相似。

我不知道那是因为我和主人公同样在娇生惯养的环境里长大,还是因为我是女性的缘故,或是两者都有。

所有的一切,即使是很久以前的往事,也觉得离我很近。

房间里的一切和附近的街树,又都隐匿着多少信息呢。

我真觉得活下去就是忘记。

因为一下子想起了所有事情,所以头脑里极其混乱,就和失却记忆时一样。

好像是一台发生故障的计算机。

下次见面我会变成怎样呢?我又有什么地方在改变呢?

我没有像小说里写的那样,一旦恢复了原来的记忆,以后又会把新近发生的事情都忘得干干净净。幸好这些事情我还历历在目:有关塞班岛的一切,那天夜里并排坐在阳台上,久久地望着街道上的行人和天空的星星,心里感觉很幸福。

总之,现在我能够立即回想起大家都已经忘记的事情,或者亲戚家儿子的名字,家人把我当作活宝,是一部百科全书。

母亲说:和你接触时,依然还保持着以前认为你丧失记忆的习惯,丝毫也改不掉。

这是一种非常有趣的人生。

如此说来,我想起来了,以前真由去世时,人们说我们是对幸福贪得无厌的一对姐妹。

现在我非常理解这句话。

这是遗传,母亲,还有我和真由的父亲,都贪图快乐和舒适,而且为人正直,甚至让人怀疑他们是意大利人。

然而,我和真由的差别很大,尽管这不足挂齿。

到景色绝美的地方去旅行……比如奈良。

我们全家从三轮山的瞭望台眺望着夕阳,那种景色好像已经把“大和”这个词的灵性当作景色,云霭像薄雾一般轮廓分明,隐含着世间少有的恬静和祥和。在夕阳的照耀下,浮现在眼前的街道横卧着,清晰得像古代的金色城堡一样,令人心荡神驰。

父亲和母亲,年幼的真由,还有我,我们四人坐在那里吮吸着清新的空气,回头望去,身后的绿色丛中耸立着一座更加漂亮的绿色浓郁的山峦,沐浴着夕阳的余晖。

我们大家都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那时,假设有人看见我们这样享受天伦之乐的情景,口出狂言说:“你们的父亲会死去,母亲再婚生下个男孩,然后离婚。小女儿会当上女演员,却是昙花一现,经过像结婚一样的同居生活之后自杀。大女儿头部摔伤,以后会和小女儿的男友来往。”

听到这样的话,我们大家也许会气得发疯。

然而,我们只是自得其乐地观赏着夕阳。父母亲恩爱地商量着晚上吃怀石料理和茶籽粥,那副情景就像很久没有出门旅行的恋人一样。我们谁都不会相信以后将发生那样的事。

想不到,事情却会变得那样。

这是一件多么可悲的事!

反正,那时真由还是个孩子,景色过分艳丽,她会感到害怕,决不是因为颓废,却闹着要回家。

我却不然,我是这样一个孩子:我觉得这里肯定有地方能更清楚地看到这个景色,所以坚持爬上山去。

这样的差别是从哪里产生的?

在胎儿的时候,在出生的时候,就有着一种叫作“灵魂”的东西和灵魂的颜色之类的东西,区别就在这上面。但是,为什么会这样呢?各人走的道路为什么会这样大相径庭呢?尽管拥有同样的父亲和同样的母亲,然而却有着生与死的区别。

我还想活下去,还想懂得更多,还想见识更多的事情。我很高兴有这样的区别。我丝毫也不知道自己身上这种“希望”之类的东西源自何处。

我徜徉在自己出生的街道上,往事的记忆如洪水一般可怕地袭来。我对着日本特有的淡淡的夕阳,差一点喊出:“爸爸!”这称呼是多么地令人感到怀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