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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政委员会主席草草收拾一下办公桌上散乱的文件,其中大部分好像与别的什么国家或者另一个世纪有关,而与这座处于戒严状态的首都风马牛不相及,这座城市已经被自己国家的政府抛弃,被自己国家的军队包围。如果把这些文件撕毁,如果把它们烧掉或者扔进废纸篓,谁也不会为此事来找他算账,现在人们有许多重要得多的事情需要考虑,这座城市,请注意,这座城市已经不是我们熟悉的世界的一部分,它变成了一口装满腐烂食品和蛆虫的大锅,一个被推到外海的孤岛,一个危险的病源地,被检疫隔离,以防万一,直到瘟疫失去毒性,或者无人可杀而使它们自我吞食的时候。他请杂役把风雨衣送来,拿起一个准备回家去看的文件夹,然后下了楼。司机看见他,赶紧把车门打开,他们说您不需要我,主席先生;是这样,你可以回家了;那么,明天见,主席先生;明天见。有趣的是,在生活中我们天天告别,日复一日地说或听别人说明天见,但对某个人来说注定有那么一天是最后一次,或者,我们对其说再见的那个人已经不在,或者,说再见的我们已经不在。如果今天的这个明天,即我们通常说的第二天,市政委员会主席和他的私人司机再次见面了,我们将会看到,他们是否能理解他们说过的明天见是多么不同寻常,是多么近乎奇迹,竟然看到他们真的履行了一个可能性十分可疑的承诺。市政委员会主席钻进汽车,要在城里转一转,看看不慌不忙走过的人们,不时停下车,步行一会儿,听听人们在说些什么,总之,感受一下城市的脉搏,估量一下潜伏中的瘟疫的力量。他记得曾在儿童读物里读到过,东方有一个国王,国王或者皇帝,他不确定,很可能是那个时代的哈里发,有时候乔装打扮走出宫殿,混入广场和街道的庶民百姓当中,听他们在坦率的闲谈中如何议论他。实际上他们的谈话不会太坦率,因为在那个时代,和任何时代一样,也不乏密探记下人们的评论,抱怨和批评,甚至某个尚在萌芽中的阴谋计划。掌权者有个一成不变的规则,对于脑袋,最好在它会思考之前砍掉,在开始思考之后可能就太晚了。市政委员会主席不是这座被围困城市的国王,而所谓的内政大臣呢,已经流亡到边界另一边去了,此时肯定正在与其合作者们开会,究竟是哪些人,为什么开会,我们慢慢会知道。因此,这位市政委员会主席无须用假胡须和假唇髭伪装,在戒严状态下,他的脸仍然是往常那张脸,只是比原来显得多一点忧心忡忡,这从他额头上的皱纹可以看出来。有些人认出来是他,但很少有人跟他打招呼。不过,请不要以为那些对他冷漠和仇视的人只是当初投了空白选票,把他视为对手的人,还有不少把票投给了他本人所在的党或中间党的人,也向他投去异样的目光,如果不说是公开反感的话,至少是不加掩饰的怀疑目光,这家伙跑到这里来干什么呢,他们会这样想,为什么混到这群社会渣滓白票人当中呢,大概收了人家的钱在为人家干事吧,鉴于现在另一方成了多数,也说不定他是来捞取选票的。如果有谁持这样的想法,那就大错特错了,因为不会这么早就举行选举,如果我是政府,就清楚地知道该怎么办,解散这个市政委员会,任命一个政治上绝对可靠而且正派的管理委员会取而代之。在继续讲述之前应当解释一下,前面刚刚用过白票人这个词,这既非出于意外,也不是因为电脑键盘上的点击错误,更不是作者追逐新潮,标新立异,以生造词填补空缺。这个词存在,确实存在,在任何现代字典上都能查到,问题在于,如果这是问题的话,在于这样一个事实,人们相信自己知道白这个字及其派生词的含义,于是不肯浪费时间去查明来源,或者犯了智力懒惰综合征,因此在离美好的发现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停止了脚步。在本市,不知道谁是这个词意外的发现者和好奇的调查者,但可以肯定,这个词迅速传播开来,并且只要读到它就立刻赋予其贬义。虽然此前我们没有提到过这个从各个方面看都可悲的事实,但社会传媒本身,尤其是国家电视台,使用这个词的时候仿佛是指最难以启齿的什么淫秽之物。当它出现在纸上,我们只是读到了,还不至于有如此强烈的感觉,要是听到别人说出来就不同了,说的时候像被恶心到似的紧闭着嘴唇,发出鄙视的巴巴声,人们必须身着骑士的道德盔甲,才不至于立即起身便跑,穿上忏悔者的长袍,把绳索套在脖子上,一边捶胸顿足,一边喊叫着要摈弃一切陈旧的原则和观念,我曾经是白票人,将来再也不是了,请祖国饶恕我,请国王饶恕我。市政委员会主席没有什么人可饶恕,因为他既不是国王也永远不会当国王,甚至不会是下次选举的候选人。现在他不再观察过往行人,倒是想看看有什么玩忽职守或者环境恶化等现象,至少第一眼看上去没有发现。商店和大商场生意似乎并不红火,但都开门营业,公共汽车运转通畅,只有个别拥堵现象,但都不算严重,银行门前不像从前出现危机时那样,有焦急的顾客排起长长的队伍,一切都显得正常,没有一件明火执仗的抢劫案发生,更没有弄枪舞棒的打斗,只有这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既不冷,也不热,好像这个下午来到世界就是为了满足人们所有的愿望,抚平一切焦虑,但不包括市政委员会主席的担心,或者用文雅一点的话说,不包括他内心的忐忑不安。他所感到的,也许在所有人当中只有他一个人感到的,是在空气中飘浮着的威胁,对这种威胁,生性敏感的人能够察觉,当满天乌云翻滚,等待雷声炸响的时候能够察觉,当黑暗中的门吱扭一声打开,一阵冰凉的风吹到脸上的时候能够察觉,当凶兆打开我们绝望之门的时候能够察觉,当魔鬼的狂笑撕破我们灵魂薄薄的面纱的时候能够察觉。这种威胁没有任何具体的东西,绝不能从原因与目的的角度加以讨论,但有一点实实在在,即市政委员会主席必须做出巨大的努力才能控制自己,不至于去拦住第一个迎面走来的人,对那个人说,你要小心,不要问我为什么要小心,小心什么,只是请你要小心,我预感到有件不祥的事情即将发生;先生,您是市政委员会主席,是肩负责任的官员,如果您都不知道,我怎么能知道,人们会这样问您的;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小心,是不是什么瘟疫;我想不是;地震;我们这里不属于地震多发地带,从来没有发生过地震;河水泛滥成灾;河水已经有很多年没有涨到河岸了;那么;我不知道该怎样对你说;您能原谅我下面向您提的问题吗;在你提出问题之前已经得到原谅了;我无意对您不恭,市政委员会主席先生,莫非您多喝了一杯,正如您应当知道的,最后一杯是最厉害的;我只在吃饭的时候喝酒,并且总是很有节制,不是酒鬼;这样的话,我就不明白了;事情发生以后你就会明白;什么事情发生以后呢;就是即将发生的事。对话者一脸茫然,环顾四周。你莫不是在找一个警察把我带走,市政委员会主席说,别操心了,所有警察都走光了;我没有找警察,那人显然在撒谎,我在这里等一个朋友,对,他在那边,好吧,改天见,主席先生,祝您平安,我,坦率地说,如果我处在您的位置,现在就回家上床躺下,人睡着了就把一切都忘记了;我从来不在这个时间睡觉;躺下睡觉,任何时间都好,我家的猫会对您这样说;我也可以向你提个问题吗;哪里的话,主席先生,您随便提;你投了空白选票吗;您在做调查吧;没有,只是出于好奇,如果你不愿意,就不要回答。那人犹豫了一秒钟,然后严肃地说,是的,先生,我投了空白选票,就我所知,这不是被禁止的;倒也不是禁止,可是你要看看结果。那人似乎忘记了刚才想象中的朋友,主席先生,我本人一点都不反对您,甚至承认您在市政委员会工作得很好,不过您刚才说的所谓结果不是我的过错,我按我的喜好投了票,符合法律,现在你们装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如果觉得山芋烫手了,那你们就去吹一吹吧;不要发火,我只是愿意告诫你;我还在等着您告诫什么事呢;即使我愿意,也不知该如何解释;那么我是在浪费时间;请原谅,你的朋友还在等你;并没有什么朋友等我,我只是想走开;那么,感谢你又在这里多待了一会儿;主席先生;请说,说吧,不要客气;如果说我的头脑弄懂了一点什么的话,那就是先生您的良心感到内疚;为没有做的事而内疚;有人说这是所有内疚当中最糟糕的一种,可以称为自寻内疚;也许你说得有理,让我想一想,无论如何你要小心;我会小心的,主席先生,谢谢您的告诫;虽然你仍然不知道告诫的是什么事;有些人值得我们信赖;你是今天第二个对我这样说的人;这样,您可以说这一天已经有所收获了;谢谢;再见,主席先生;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