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第2/5页)

这时,她的目光偶然落到座钟上。那只小蜜蜂依然快捷地、不停地在镀金花朵上方左右飞舞。面对这个栩栩如生、为她报时并像心脏一样跳动的小机件,雅娜心里一阵冲动,眼睛漾出了泪水。

她拥抱父母时还没有这样激动。人心的确有些奥秘,任何推理也难以洞悉。

自从结婚以来,她这还是头一回单独睡觉。于连借口说太疲倦了,睡在另一间卧室里。况且二人已然商量好,各人有各人的卧室。

她久久未能成眠,身边少了一个躯体,便有异样的感觉,已经不习惯于孤寝独眠了,再加上北风怒吼,冲荡屋顶,打扰着她的睡意。

早晨她醒来时,只见强烈的光线把床铺染成了血红色,上了霜的玻璃窗也红彤彤的,就好像整个天边在熊熊燃烧。

她裹上一件肥大的浴衣,跑过去把窗户打开。

一股砭人肌骨但又宜人的寒风拥入室内,她感到凛冽刺面,不禁流出了眼泪。天空一片彩霞,硕大的朝阳像醉汉的面孔,涨得通红,从树木后面露出来。大地覆盖一层白冰,现在变得又干又硬,田庄的人走在上面嘎嘎作响。白杨树枝上的残叶,一夜之间便脱光了。在荒野后面有长长一条绿线,那便是杂以一道道白浪的大海。

在一阵阵寒风中,梧桐树和菩提树也都纷纷脱叶。由于突然上冻,每刮来一阵寒风,落叶就纷纷扬扬,像鸟群一样飞舞旋转。雅娜穿好衣裳出去,想找点营生干干,于是去看庄户。

马尔丹夫妇举起手臂欢迎她,主妇亲了亲她的面颊,还非请她喝一小杯杏仁酒不可。然后,她又到另一家庄户去。库亚尔夫妇也举起手臂欢迎她,主妇吻了吻她的耳廓,又逼她喝一小杯黑茶藨子酒。

看完两家庄户,雅娜便回家用午餐。

这一天时光像头一天那样流逝过去,只是寒冷取代了潮湿。这一周其余几天类似这两天,而这个月的其余几周又类似这头一周。

不过,雅娜对远游过的地方怀恋的心情,渐渐淡漠了。习惯给生活涂上了一层安常处顺的色彩,如同有些地方的饮水在器皿上积了一层水碱。她的全部心思重又用到日常生活的琐碎事情上,重又开始照看每天照例做一遍的平庸营生。她身上滋长一种陷于沉思的忧郁、一种隐约的厌世情绪。她到底需要什么呢?她还渴望什么呢?这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她毫无世俗的需求,也毫不渴望人生的乐趣,甚至毫不向往可能得到的欢乐。况且,有什么欢乐可言呢?正如客厅里的扶手椅因年久月深而色彩黯淡了,在她看来,一切都要逐渐褪色,一切都要逐渐消泯,换上一种灰蒙蒙的色调。

她同于连的关系也完全变了。蜜月旅行回来之后,于连判若两人,就像一名演员扮完了角色,又恢复平常的面目一样。他很少关心妻子,甚至连话都懒得对她讲。爱情的踪迹荡然无存,夜晚他难得光顾妻子的房间。

于连接管了府上的财产和邸宅,随即修订租契,刁难庄户,紧缩开支,他本人也是一身土财主的打扮,完全丧失了订婚时期的神采和风韵。

于连从他青年旧衣物箱子底,翻出一套带铜纽扣的丝绒猎装,虽已穿旧,污痕斑斑,他却穿上就不换下来了。他也像无须再取悦于人的那类男子一样,不再修边幅,双手不再修饰,脸也不刮,胡须长了不修剪,样子变得丑陋不堪。每顿饭后,他总要喝上四五小杯科涅克白兰地酒。

起初,雅娜还想规劝,委婉地说他几句,他却极为粗暴地回答:“你让我消停点儿好不好?”此后,她再也不敢劝说了。

面对这种种变化,她采取听之任之的态度,这连她自己都感到惊讶。在她看来,于连变成了陌生人,变成一个感情和心灵都对她封闭的陌生人。她时常考虑这种情况,心中纳闷他们俩相遇,一见钟情,在爱恋的激情中结了婚,现在何以突然彼此陌生起来,就好像他们从来没有同床共枕似的。

她怎么没有因为丈夫感情淡薄而痛不欲生呢?人生,难道就是这样吗?难道他们彼此看错了人?她这一辈子,难道再也没有可企盼的事情了吗?

假如于连注意仪表,始终保持俊美风雅的魅力,那么她也许会更加苦恼吧?

家里人已商量好,元旦一过,这对新婚夫妇就单独留下,男爵夫妇要回鲁昂的府邸住几个月。这年冬天,两个年轻人就不离开白杨田庄,以便安顿下来,能够习惯并喜爱他们要度过一生的地方。此外,于连还要将他妻子介绍给几户邻居,他们是布里维尔、库特利埃和富维尔这几户贵族人家。

不过眼下,这对年轻人还不能去拜访,因为至今还没有雇来油漆匠,改换马车上的家族徽章。

这辆旧马车,男爵让给女婿使用了。然而,这个地区只有一个人还掌握绘制徽章的技艺,那就是保贝克村的油漆匠,名叫巴塔伊。但他总是东奔西走,连续应聘去诺曼底的各个府邸,给马车车门绘上这种珍贵的装饰。

十二月的一天上午,快要用完早餐的时候,终于看见一个人推开栅门,沿着笔直甬道走过来。来客背着一个工具箱,他正是巴塔伊。

主人把他让进餐室,招待他吃饭,就像款待一个有身份的人一样。这并不奇怪,他有专门技术,同本省所有贵族经常来往,又熟悉各个家族的徽章及其箴言和标记,可以说是徽章专家,因此,贵绅们见了都要同他握手。

主人立刻吩咐人取来纸笔,趁巴塔伊吃饭的时候,男爵和于连就画出了他们家族徽章的草图。一遇到这种事情,男爵夫人就异常兴奋,在一旁指指点点。雅娜也参加讨论,仿佛她内心突然萌生一种神秘难测的兴趣。

巴塔伊边吃饭边发表意见,有时他还拿过铅笔,画一个草样,举出几个实例,还描述本地区每辆贵族马车的式样,似乎在他的思想里,乃至在他的声调中,都带来几分贵族的气度。

巴塔伊身材矮小,头发已灰白,理成平头,双手沾有油漆的污痕,身上有一股煤油气味。据说他从前偷过女人,干了一件丑事。不过,由于他普遍得到贵族世家的高看,这一污点早已洗刷掉了。

等他一喝完咖啡,主人就带他到车棚,并揭开盖在马车上的漆布。巴塔伊察看一番,随即郑重其事地提出,他认为图案多大尺寸合适。他同主顾再次交换一下看法,然后就动手干起来了。

男爵夫人不顾天气寒冷,叫人拿来一把座椅,好在一旁观看这位工匠干活。过了一会儿,她感到脚冰冷,又叫人拿来脚炉。这样,她就能从容不迫地同工匠攀谈,向他打听她不了解的世家婚丧嫁娶、生儿育女的新情况,从而补充她牢记在心的贵族家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