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第4/5页)

客厅里寒气袭人骨髓,使人嗓音发哑。男爵夫人喷嚏没止住,现在又咳嗽起来。于是,男爵表示要告辞。布里维尔夫妇则极力挽留:

“怎么,这么快就要走?请多坐一会儿吧。”

尽管于连示意拜访时间太短,雅娜还是起身要走。主人想摇铃唤仆人,好让他去叫马车驶到门前,然而铃已锈坏,摇不响了。主人只好亲自跑出去,片刻又回来,说是马已经卸套,牵进马厩里了。

只好等待。每人都搜索枯肠,找一两句话说说。他们谈到阴雨连绵的冬季。雅娜不寒而栗,询问两位主人终年单独生活,究竟如何打发时日。听这一问,布里维尔夫妇不禁奇怪,他们每天都忙忙碌碌,要写许多许多信件,寄给遍布法国各地的贵族亲戚们,平日要处理许许多多家常琐事,而且夫妇二人始终相敬如宾,彼此间像生客一样,一本正经地谈论绿豆芝麻大小的事务。

这间宽敞的客厅平时无人,高高的天棚黑黝黝的,里边的家具陈设全部罩着布套,而这一男一女十分娇小、十分整齐、十分洁净,在雅娜看来,真像罐装保存的贵族。

车子和不相称的两匹劣马,终于赶到窗前。不料马里于斯又没影儿了。大概他想直到傍晚不会有事,就跑到旷野遛弯去了。

于连非常恼火,关照主人打发那孩子走回去。双方再三施礼话别,客人这才启程回白杨田庄。

马车一上路,雅娜和父亲虽然因为于连的粗暴态度而心情沉重,但在车厢里憋不住,重又开始谈笑。父女俩模仿布里维尔夫妇的动作和声调,一个扮演丈夫,一个扮演妻子。然而,男爵夫人觉得失敬,有些生气地制止他们:

“你们不该这样嘲笑人,他们都极有身份,属于名门世族的家庭。”

父女俩不作声了,免得惹妈咪生气。尽管如此,父女俩又不时地相互瞧一眼,重又做起戏来。男爵恭敬地施礼,庄重地说:

“夫人,贵府白杨田庄,海风很大,终日不停,一定很冷吧?”

雅娜也摆出一副做作的神态,像鸭子戏水一般微微晃动脑袋,娇声娇气地说:

“嗯!先生,我在这里,一年到头都有事可干。我们还有那么多亲戚,都要写信。德·布里维尔先生完全撒手,一切事务都推给我。他呢,只是同佩勒神甫研究学问,一起撰写诺曼底宗教史。”

男爵夫人又好气又好笑,和蔼地劝道:

“这样嘲笑咱们阶层的人,总归不大好。”

这时,马车猛然停下,于连大声招呼后面的什么人。雅娜和父亲从车窗探出头,望见一个怪家伙连滚带爬地跑过来,两条腿被飘动的裙子似的号服绊住,眼睛被不断下沉的帽子遮起来,两只长袖子像磨坊风车一般旋动,他拼命趟过一片片水洼,接连绊到石头上,一路东倒西歪,跌跌撞撞,溅了满身泥水,正是马里于斯全力倒腾腿脚追赶马车。

等他一追上马车,于连就俯身揪住衣领,将他拉上来,然后松开缰绳,抡起拳头,鼓点一般打那孩子,打得那顶帽子一直扣到肩膀上。孩子在帽子里像猪一样嚎叫,想挣脱跳车逃跑,然而主人一只手牢牢地抓住他,另一只手还不停地捶打。

雅娜不知所措,结结巴巴地说:“噢!……爸爸……爸爸!”

男爵夫人万分气愤,抓住丈夫的胳臂,说道:

“雅克,快点儿制止他呀!”

于是,男爵猛地拉下前面的玻璃窗,一把抓住他女婿的衣袖,气得声音颤抖,冲他喝道:

“您打这孩子,还有完没完?”

于连不禁愕然,扭过头去说道:

“难道您没有看到,这畜生把号服糟蹋成什么样子吗?”

这时,男爵的头已经插到两个人中间,他又说道:

“哼,这算什么!人不能粗暴到这种程度!”

于连火气又上来了:

“请您不要管好不好,这事同您不相干!”说着,他又扬起手,可是他岳父一把抓住他的手,猛力拉下来,竟使那只手磕在车座木板上,同时还厉声喝道:“您再不住手,我就下车,哼,我总有办法制止您!”子爵这才顿时平静下来,他没有答话,只是耸了耸肩膀,挥动鞭子抽马,两匹马便奔跑起来。

母女二人面无血色,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而男爵夫人沉重的心跳清晰可辨。

在晚饭的餐桌上,于连反而比平时显得更亲热,就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似的。雅娜和她父母一向息事宁人,不计前嫌,他们看到于连这样和颜悦色,就不能无动于衷,又都喜气洋洋,如同病愈的人那样感到特别舒坦。雅娜又提起布里维尔夫妇,于连也跟着打趣,但他又立即补充说:“不管怎样,他们到底气度不凡。”

他们不再去拜访邻居了,每人都怕重又勾起马里于斯的事来。他们决定元旦那天,给邻居寄去贺年片就算了,等到开春天气暖和时再去拜访。

圣诞节到了。他们请来本堂神甫和乡长夫妇共进晚餐,元旦那天又宴请他们一次。唯有这点消遣偶尔打断时日单调的延续。

男爵夫妇预计一月九日离开白杨田庄,雅娜想留住他们,但是于连却没有挽留的意思。男爵见女婿的态度愈来愈冷淡,便派人去鲁昂雇来一辆马车。

启程的前夕,行李已经打好。外面上了冻,但天气晴朗,雅娜和她父亲决定去伊波走一趟,从科西嘉回来之后,他们就再没有去过那里。

父女二人穿越一片树林,举行婚礼那天,雅娜和结为终身伴侣的人也曾在这片树林里散过步,正是在这里,她第一次接受了爱抚,第一次产生冲动,预感到肉欲的爱,但是直到在奥塔野山谷二人嘴对嘴喝泉水时,她才真正尝到这种爱的滋味。

如今,树叶已经脱光,蔓草已然不见,唯有枝柯的声音,即光秃秃的树林冬天才有的这种干脆的声响。

父女二人走进伊波小镇。街道寂无一人,依然飘浮着那股海水、藻类和鱼腥的气味。棕色的大渔网依然挂在门前,或晾在石滩上。大海灰暗而寒冷,依然涛声轰鸣,浪花翻飞,这时正开始落潮,费岗那一边悬崖脚下已露出苍绿的岩石。滩头侧躺着一溜大渔船,好像一条条死了的大鱼。薄暮时分,渔夫们成群结队地来到石滩,他们穿着海员的大靴子,步履显得笨重,每人脖子上围着毛围巾,一手提着酒瓶,一手拎着船用的风灯。他们在斜躺着的渔船周围转悠很久,以诺曼底人不慌不忙的动作,将渔网、浮标、一大块面包、一罐黄油、一只酒杯和一瓶三十六度的白酒,一样一样地放到船上。然后,他们把船正过来,推着下水,船底摩擦鹅卵石,发出咯咯的响声,接着劈开浪花,漂在波涛上,摇摆了一会儿,便张开棕褐色翅膀,带着桅杆上的一豆灯火,消失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