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第3/5页)

于连跨在一张椅子上,待在他岳母的旁边。他抽着烟斗,不时往地上吐口痰,一边听他们谈话,一边看巴塔伊用油彩描绘他的贵族标志。

不久,西蒙老头扛着铲子去菜园,也停下来观看。巴塔伊来的消息传到两家庄户,两家的主妇也赶来看热闹,她们站在男爵夫人的两侧,眼睛都看直了,还不住嘴地称赞:“干这样的细活儿,手得多么灵巧啊!”

直到第二天十一点钟,两扇车门上的徽章才算绘完。田庄的人都赶来了,他们把马车拉到外面,以便更好地判断。

这活儿干得很漂亮,人人都夸奖巴塔伊。他背起工具箱又出发了。男爵夫妇、雅娜和于连都一致认为,这名工匠很有天赋,如有机遇,他肯定会成为艺术家。

且说于连采取节俭的措施,实行改革,又给田庄带来新的变动。

老车夫派去当园丁,子爵打算自己驾驶。专用拉车的几匹马也卖掉了,以便节省草料的费用。

不过,在主人下车的时候,总得有人看住牲口,于是,于连又让放牛娃马里于斯当了小仆人。

最后,驾车要弄到马匹,他就在库亚尔和马尔丹两户租佃契约上特别附加一条,规定每月在他指定的一天,每户必须提供一匹马使用,但是作为补偿,他们可以免缴鸡鸭贡品。

这样,库亚尔送来一匹黄毛大劣马,马尔丹送来一匹长毛小白马,两头牲口并排套在一辆车上。马里于斯则穿上西蒙老头的肥大旧号服,整个人儿都埋在里面,正是他把这套车马赶到主楼的台阶前。

这回,于连也稍事打扮,腰身挺起来,重现几分当初丰俊的仪态,只是有那一脸长胡须,仍然显得有点土气。他审视一番,对这套车马和小仆人还算满意。不过,他最看重的东西,仅仅是新绘制的徽章。

男爵夫人由丈夫搀着,从她卧室下到楼下,吃力地登上马车落座,背后靠着几个垫子。这时,雅娜也来了,她一看见这两匹搭配的马,便咯咯大笑,说是小白马像大黄马的孙子,再一看见马里于斯,整个人儿都消失在肥大的号服里,她更忍俊不禁,大笑不止。的确,小仆人的脸让那顶带徽章的帽子罩起来,一直扣到鼻子上,两只手退进袖筒里,两只脚被套裙似的号服下摆围住,脚上的两只大鞋像船一般,滑稽地从下边露出来,因此,他看东西时要仰起脑袋,每走一步都要高抬腿,就好像跨越河沟,一听到主人吩咐就像瞎子一样晕头转向。

男爵扭过头去,看见这小家伙手足无措的笨样儿,受到女儿的感染,也随之朗声大笑,还连声叫他妻子,笑得话都讲不出来:

“你……瞧瞧……马……马里于斯!那样子……多滑稽!天哪,太滑稽啦!”

男爵夫人听了,从车窗探出头去,端详小仆人,也被逗得开怀大笑,压得整个车身直弹跳,就像行驶在崎岖的路上颠簸一样。

然而,于连却脸色刷白,问道:

“究竟有什么好笑的?你们简直都疯啦!”

雅娜笑得岔了气,直不起腰来,欲罢不能,只好坐到台阶上。男爵也随之坐下来。而马车里又发出一阵阵鼻息声、一阵阵呃逆响,显然男爵夫人笑得上不来气了。这时,马里于斯的大礼服猛然抖动起来,原来他明白了别人为何发笑,自己在大帽子底下也不禁嘻嘻笑起来。

于连终于怒不可遏,冲过去就给了小家伙一巴掌,打飞了那顶大帽子,一直滚落到草坪上,随即又转身面对他岳父,气得声音直颤抖,话不成句:

“我觉得,还轮不到您来发笑。如果您不坐吃山空,把家当挥霍精光,我们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您这家道衰败了,究竟怪谁呢?”

快活的情绪一下子冰结了,笑声戛然而止。谁也不再说话了。此刻,雅娜哭得心都有点颤抖,她不声不响地上车,坐到母亲的身边。男爵深感意外,一时默然,面对母女俩坐下。于连把那孩子拉上来,二人并排坐在驾驶座上,小家伙脸被打肿了,还眼泪汪汪的。

路途很远,景色也很凄凉。车里人都默默无言。男爵夫妇和女儿心中压抑,又极不自在,谁也不愿意表露萦绕心头的思虑。而这个痛苦的念头又死死纠缠,他们明显感到没有心思谈论别的事情,与其触及这个难堪的话题,倒不如紧锁眉头保持沉默。

两匹马步调不一致,拉着车子经过一座座庄院,吓得黑母鸡纷纷逃开,钻进篱笆里躲起来,有时还会引来一条狂吠的狼狗,那狼狗追了一程又返回家,但浑身的毛还竖立着,不时回头朝马车吼叫……一个穿着沾满泥的木底鞋的小伙子,双手插在兜里,而蓝布罩衫被风吹得后背鼓起来,他拖着两条长腿,无精打采地走着,看见马车驶过来,便闪在一旁,同时笨拙地摘下鸭舌帽,露出他那贴在脑壳上的头发。

马车终于驶入通官道的一条宽阔的松树林荫路。道路泥泞,辙沟很深,车身左倾右斜,吓得男爵夫人连声惊叫。林荫路尽头有一道关着的白色栅栏门。马里于斯跳下车,跑去打开门,马车便沿着环绕一大片草坪的便道,一直行驶到一座窗板紧闭、高大而凄清的邸宅前停下。

邸宅正门忽然打开,走出一名老仆人,他穿一件黑条纹红背心,下半部扎在围裙里。他腿脚不灵便,斜着身子迈小步走下台阶,问了来客的姓名,把客人让进一间宽敞的客厅,并且费劲地拉开始终闭着的百叶窗。客厅里的家具全罩着套子,座钟和枝形大烛台都蒙着白单,一股发霉的气味,一股冰冷而潮湿的陈年气味,似乎一下子把客人的心肺和肌肤浸入悲哀冷漠中。

客人都落座等候,只听楼上走廊里有急促的脚步声,表明异乎寻常的忙乱。庄园主人毫无准备,正在尽快更衣。过了许久,有人摇了几下铃。有人下楼来,然后又上楼去。

男爵夫人不耐袭人的寒气,接连打起喷嚏。于连来回踱步,雅娜则神色黯然,坐在她母亲身边。男爵垂着头,身子靠在壁炉的大理石台上。

一扇高大的门终于打开,走出德·布里维尔子爵夫妇。他们二人身材瘦小,走路一蹿一跳的,看不出有多大年纪,一副彬彬有礼而极不自然的神态。女主人身穿一条绣花丝袍,头戴一顶缀丝带的老妇小帽,她说话很快,嗓音有些尖厉。

子爵穿着华贵的紧身燕尾服,并屈膝向客人答礼。他的鼻子、眼睛、牙根外露的牙齿、仿佛打了蜡的头发,以及那一身华服,全都闪闪发亮,就像精心爱护而保持光泽的物品一样。

宾主叙了睦邻之谊,寒暄客套一番之后,便无话可谈了。于是,他们又没话找话,彼此毫无缘由地恭维起来,双方都希望继续保持友善的关系。既然长年住在乡村,相互探访就非常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