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第4/7页)

这时,又来了许多老鼠,十只,二十只,几百只,几千只……从四面八方钻出来。它们爬上床柱,在挂毯上乱窜,黑压压满床皆是。不大工夫,它们又钻进被窝里。雅娜感到它们从她皮肤上滑过,弄得她的腿发痒,还顺着她的身子上下乱窜。她看见老鼠从床脚爬上来,钻进衾被里,伏在她的胸口。她用力挣扎,伸手去抓,但是总扑空,一只也抓不到。

雅娜气极了,她想逃开,想呼喊,但又好像被粗壮的手臂按住,动弹不得,然而她并没有看见人。

她毫无时间概念了。这种状态大概持续了很久很久。

她终于苏醒了,但是又疲惫又疼痛,不过还是相当舒坦。她感到浑身软弱乏力,睁开眼睛时,看见妈咪坐在她的房间里,还有一位她不认识的胖男人。

她自己多大年龄啦?根本弄不清了,她还自以为是个小姑娘。从前的事情,她也一概不记得了。

那位胖男人说:

“瞧,又恢复知觉了。”

妈咪听了,又流下眼泪。

于是,那位胖男人又说:

“嗳,男爵夫人,请冷静一点儿。现在可以对您说,我有把握。不过,什么也不要对她讲,什么也别说。让她睡吧。”

雅娜觉得她在这种昏昏沉沉的状态中又过了很久,她每次要打起精神思考,就立刻又沉睡过去。她也不费神回忆任何事情了,仿佛她隐约担心,生怕她头脑中复现实际的情景。

且说有一回,她醒来时,看见只有于连坐在她身边,于是她猛然回忆起一切,就好像遮掩她从前生活的幕布,一下子拉起来了。

她立时心如刀绞,又想逃走。她推开衾被,跳下地,可是双腿支撑不住,当即跌倒。

于连急忙上前要去搀扶,她却号叫起来,不让于连碰她。她的身子扭转蜷曲,在地上打滚。这时房门忽然打开,跑进来丽松姨妈和唐图寡妇,接着是男爵,最后是男爵夫人惊慌失措、气喘吁吁地跑进来。

他们又安置雅娜躺下,她立刻闭上眼睛,存心不说话,好凝神想一想。

她母亲和她姨妈在一旁看护,她们百般体贴,总想盘问她:

“喂,雅娜,我的小雅娜,现在只有我们,你听见了吗?”

她装作没听见,不予理睬。她清楚地知道这一天过去了,到了夜晚。看护守在她身边,不时喂她点水喝。

给水就喝,就是不说话,但她再也睡不着了。她吃力地思考,回想那些遗忘的事情,仿佛她的记忆出现漏洞似的,有一片片空白点根本没有留下所发生事件的痕迹。

经过长时间的专心回忆,她才渐渐想起全部事实。

她全神贯注,执着地思考这件事。

母亲、姨妈和父亲全来了,显然她大病了一场。那么于连呢?他是怎么讲的呢?父母双亲了解实情吗?还有罗莎莉,她在哪里呢?今后怎么办呢?她心头忽然一亮,干脆随父母回到鲁昂,像从前一样生活。大不了她就算寡居。

于是,她开始等待,倾听周围的人讲些什么,她全能听懂,但又不露声色,心中暗自高兴又恢复神智,表现出了耐心和狡黠。

到了晚上,屋里终于只剩下她们母女二人了,她低声叫道:

“妈咪!”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不免诧异,觉得完全变了样。男爵夫人抓住她的手:

“我的孩子,雅娜,我的宝贝!我的孩子,你认出我来啦?”

“认出来了,妈咪,不过,现在你可别哭,我们要长谈一次。为什么我跑到雪地里,于连对你说了吗?”

“说了,我的心肝儿,你发了高烧,差一点没保住命。”

“不是这么回事,妈妈。我发高烧是后来的事。他可告诉你,我是怎么发起高烧,又为什么要逃跑吗?”

“没有,我的心肝儿。”

“那是因为我发现罗莎莉睡在他的床上。”

男爵夫人以为她又说胡话了,便抚摸着对她说:

“睡吧,我的小宝贝,平静一点儿,静下心来睡觉。”

可是雅娜却执意要谈,她又说:

“现在,我的神智完全清楚了,妈咪,我这不是说胡话,大概这几天,我净说胡话了。告诉你,出事儿的那天夜晚,我感到不舒服,就去叫于连,发现罗莎莉跟他睡在一起。我一时痛不欲生,跑到雪地里,想跳下悬崖。”

然而,男爵夫人还是重复说:

“对,我的心肝儿,当时你病得很厉害。”

“不是这么回事,妈妈,我发现罗莎莉睡在于连的床上,就不愿跟他一起生活了。你把我带回鲁昂,我们还像从前那样。”

男爵夫人已有医嘱,凡事不要违拗雅娜,于是她答道:

“好吧,我的小宝贝。”

可是,病人不耐烦了:

“看得出来,你并不相信我。去把爸爸叫来,他最终会明白我的意思的。”

男爵夫人非常吃力地站起身,拄着两根手杖,拖着脚步出去了。过了几分钟,她又由男爵搀扶着回来了。

老夫妇二人坐到床前,雅娜立刻讲起来。她的声音细弱,但很清晰,诉说于连性格古怪,心肠冷酷无情,为人特别吝啬,而且还负情背义,总之,她一股脑儿全讲了。

等她讲完时,男爵看得出来女儿并没有讲胡话,不过仓促间,他还不知道这事如何看、如何解决,又如何回答。

父亲温柔慈祥地握住她的手,还像从前讲故事哄她睡觉那样:

“亲爱的,听我说,必须谨慎从事,不可操之过急。在我们作出决定之前,你暂时迁就点你丈夫……这样行吧,你答应我吗?”

雅娜轻声答道:

“好吧,我答应。不过,我一养好病,绝不留在这里了。”

接着,她又压低声音,问道:

“现在,罗莎莉在哪儿呢?”

男爵回答说:

“你再也不会见到她了。”

可是,雅娜不肯罢休,追问道:

“她到底在哪儿?我想知道。”

男爵这才不得不承认,罗莎莉并没有离开白杨田庄,但他肯定说她要走的。

男爵做父亲的心受到伤害,他从病人卧室出来,还气愤填膺,径直去找于连,劈头责问道:

“先生,我来要你说明白,你是怎么对待我女儿的,你欺骗她,同她的使女偷情,这是一种双重的侮辱。”

不料于连却装作清白无辜,极力否认,又赌咒又发誓。况且,他们有什么证据呢?难道不是雅娜说疯话吗?她不是刚刚患了脑膜炎吗?她刚发病时,有一天夜里进入谵妄状态,不是跑到旷野雪地上去了吗?她恰恰在那种状态中,几乎光着身子满楼乱跑,才硬说她看见使女睡在她丈夫床上的。

他还愤然作色,威胁说要打官司,并表示出极大的愤慨。男爵反倒蒙了头,他又是道歉,又是赔不是,诚心诚意地伸出手去,而于连拒绝同他握手言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