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第3/7页)

“今天夜晚同床该有多美,对不对呀,我的猫咪?”

说着,他就笑起来,笑得还像从前那样爽朗。雅娜扑上去,搂住他的脖子,但是不巧,这天晚上她正感到不适,浑身疼痛,情绪特别烦躁,于是她同于连接吻时,就轻声央求让她单独歇息。她解释两句,说她不舒服:

“亲爱的,求求你,我确实身体有点难受。等明天,一定会好些的。”

于连也没有坚持:

“随你便吧,亲爱的,你若是病了,就应当调养调养。”

接着,他们就谈起别的事情。

雅娜要早早睡下。于连特意吩咐下人给他的卧室生上炉火。

等仆人来禀报说炉火烧旺了,于连就吻了吻妻子的额头,回房去了。

整座楼房似乎都冻透了,墙壁好像直打寒战,发出轻微的声响,雅娜躺在床上瑟瑟发抖。

她起来两次往炉子里添木柴,又找来长袍短裙和旧衣服,一层一层压在衾被上,可是怎么也暖和不过来,双脚麻木了,战栗从脚传到小腿,直传到大腿,她辗转反侧,心绪烦躁到了极点。

时过不久,她的牙齿开始咯咯打战,双手也瑟瑟发抖了;胸口憋闷,心跳缓慢下来,发出怦怦的低沉声响,有时还仿佛停止跳动了;喉咙也发紧,好像吸不进气来了。

难以抵御的寒冷袭入她的骨髓,在她的心里引起极度的惶恐。她从未有过这种感觉,从未像这样生命危浅,就要咽最后一口气了。

她心里念叨:“我要死了……就要咽气了……”

她惊恐万状,立刻跳下床,摇铃呼唤罗莎莉,等了片刻,再次摇铃,又等了一会儿,她身子冻得冰冷,不住地颤抖。

小使女呼唤不来,大概头一觉睡得太死,怎么也吵不醒。雅娜一时急得昏了头,光着脚就冲向楼梯口。

她不声不响地上楼,摸黑找到门,推开便叫了一声:“罗莎莉!”同时脚步未停,径直走进去,碰到床沿,伸手一摸发觉是一张空床。床上空空如也,而且冰凉,不像有人睡过。

雅娜深感诧异,不禁想道:“怎么回事?这样的冷天,她还往外跑!”

这时,她的心突然狂跳,胸闷上不来气,两腿发软,只好下楼去叫醒于连。

雅娜确定自己要死了,渴望在失去知觉之前见他一面,因此她推门闯进他的卧室。

借着奄奄一息的炉火光亮,她看见她丈夫和罗莎莉的头并排枕着一个枕头。

她惊叫一声,那两个人一下子都坐起来。她猛一发现这个情景,在惊惶中一时怔住,身子动弹不了,继而她才跑出去,逃回自己的房间。那边于连拼命喊:“雅娜!”她的心极度恐惧,生怕见他的面,听到他的声音,生怕跟他四目相对,听他辩解并编织谎话。于是她又冲出门,跑下楼去。

这时,她在黑暗中奔跑,不顾会从台阶上滚下去,摔到石台上会有骨折的危险,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径直往前冲,逃得远远的,什么事也不想知道,什么人也不想看见。

跑到楼下,她坐到台阶上,仍然光着两只脚,身上只穿着睡衣,她待在那里不知所措。

于连已经跳下床,急忙穿上衣服。雅娜听见他的动静,又站起来要躲避他。于连也下楼来了,边走边喊:“雅娜,听我说!”

不,她再也不愿意听,再也不愿意让他碰一碰手指头。就像有杀手追她一样,她又冲进餐厅,想找一条退路,找一个藏身的地方,一个黑暗角落,想法避开他。她刚蜷缩在餐桌底下,于连就推开门,他手里举着蜡烛,连声叫着“雅娜!”于是,她又像野兔一般,窜进厨房里,如同入围的野兽,在里边兜了两圈,看看于连要追上了,她就猛然打开通向花园的门,直奔野外跑去。

她那赤裸的双脚踏在雪地上,有的地方深陷到膝盖,虽然身上几乎一丝不挂,但她并不感到冷。只是内心如焚而躯体麻木,她毫无感觉,一味向前奔跑,白色的身影跟雪地一样。

雅娜沿着林荫路跑去,穿过灌木林,又越过水沟,跑到旷野荒原上。

夜空没有月亮,繁星闪烁,好似播在黑色天穹上的火种。然而荒原却还清亮,望过去一片幽幽的白光,一片凝冻静止、无边无际的沉寂。

雅娜跑得更快了,她屏住呼吸,不知所为,也毫不思索。猛然间,她发觉已经到了悬崖的边缘,便本能地戛然止步,蹲在雪地上,头脑一片空白,全然丧失了意志。

眼前是黑黝黝的深渊,望不见的大海缄默无声,散发着退潮时海藻的咸腥味。

她待了许久,精神和肉体都处于迟钝状态。继而,她骤然开始发抖,抖得厉害,犹如大风吹动的船帆。她的胳臂、双手和双脚,都受到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的摇撼,不停地抖动,剧烈地惊跳。她猛然清醒过来,却是肝肠痛断的清醒。

往事历历,又一幕幕在她眼前出现:她和于连乘坐拉斯蒂克老头帆船的游海、他们二人的促膝谈心、她内心萌生的爱情、她那艘游艇的命名式。接着,她追溯得更远,一直回想到初返白杨田庄时耽于美梦的那个夜晚。然而如今!如今啊!噢!她的生命已被摧残,全部欢乐已经终结,任何期望都不可能了,展现在眼前的未来,唯有折磨、负情和痛苦绝望。不如一死,这样就一了百了。

这时,远处有人高声说:

“在这儿,这是她的脚印儿。快点儿!快点儿,走这边!”

那是于连的声音,他正寻找雅娜。

噢!雅娜不想再见到他。这时她听到前面的深渊里,传来细微的声响,隐约是海水在岩石上滑动的潺湲之声。

她支撑着站起来,已经纵身要跳下去,像绝望之人那样诀别生命,又像垂死之人那样临终一句话,像战场上肠子被打出的年轻士兵那样最后一声呼喊:“妈妈!”

妈咪的形象赫然出现在她的脑海中,她看见母亲泣不成声,看见父亲跪在她溺水尸体的跟前,一时间,她完全感到了父母的悲痛欲绝。

于是,她浑身绵软,又跌倒在雪地上。等到于连和老西蒙,以及提着马灯随后的马里于斯赶到时,她不再逃避了。他们抓住她的胳膊往后拉,因为她就在悬崖边上了。

雅娜已经不能动弹,任凭他们摆布。她觉出她被人抬走,后来放到一张床上,用滚烫的毛巾给她按摩。又过一阵,一切都消失了,她完全失去了知觉。

后来,她做起噩梦——真是一场噩梦吗?她躺在卧室里。天亮了,可是她起不来。是什么缘故呢?她却一无所知。这时,她听见地板上有轻微的响动,像是搔动、拂弄的声音,忽见一只老鼠,一只灰色的小老鼠蹿上她的衾被,紧接着又上来一只,继而第三只向她胸口逼来,小碎步跑得很快。雅娜并不害怕,不过,她想抓住小老鼠,猛一伸手,却没有抓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