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第2/7页)

“那个大汉可真是个忠厚的人。”

于连驾着车答道:

“是啊,不过,他在别人面前不大懂得规矩。”

过了一周,他们又去拜访库特利埃夫妇,本省贵族之家的榜首。他们的雷米尼庄园靠近卡尼镇,是在路易十四朝代新建的邸宅,深藏在一座筑有围墙的优美的花园里。站在土冈上,能望见古堡的废墟。几名身穿号服的仆人把来客让进一个气派非凡的大厅中。大厅正中有一个圆柱形的台座,上面供着塞夫勒城制造的一个特大号独脚盘,台座脚下有一块玻璃板,压着国王的一封亲笔信,信中请莱奥波德·埃尔韦·约瑟夫·日耳迈·德·瓦纳维尔,即罗勒博·德·库特利埃侯爵接受君主的这件赠品。

雅娜和于连正在观赏这件御赐品,侯爵夫妇出来见客。夫人的头发上扑了粉,她要尽地主之谊,故而装出和蔼可亲的样子,但又要显示降尊纡贵,故而难免装腔作势。侯爵则身体肥胖,一头皓发挽上去,梳得溜光,他的举止声调,他的整个神态,都标示出他身份尊贵的傲气。

他们这种人最讲究礼仪,无论思想、感情,还是话语,都显得高高在上,目无下尘。

他们自顾自地讲话,并不等对方回答,面带笑容却神态冷漠,仿佛总是在履行因自己的出身而不得不承担的职责,彬彬有礼地接见周围的小贵族。

于连和雅娜手足无措,竭力想讨好主人又口齿拙讷,坐下去十分尴尬,要告退又不善辞令。还是侯爵夫人亲自结束了这次拜访,她恰到好处地停止谈话,显得十分自然,十分随便,就像有礼貌的王后辞退觐见者那样。

在返回的路上,于连说道:

“你若是同意的话,我们的拜访就到此为止吧。我觉得,同富维尔家来往就够了。”

雅娜同意他这想法。

十二月份,岁暮的这个黑洞,这个晦暗的一个月,慢慢地过去了。像去年那样,幽居的生活又开始了。不过,雅娜并不感到烦闷,一心扑在保尔身上。于连在一旁看着这孩子,眼睛里流露出不安和不满的神色。

常常有这种情况:雅娜抱着孩子,像所有母亲对自己的孩子那样,百般爱抚,又百般亲热,然后把孩子递给父亲,同时说道:“你倒是亲一亲他呀,就好像你不喜欢他似的。”这时,于连便露出厌恶的神情,整个身子画了一个圈,生怕碰到孩子乱动乱抓的小手,然后用嘴唇轻轻拂了一下孩子光秃秃的脑门儿,随即转身就走开了,仿佛受到一种厌恶情绪的驱赶。

乡长、大夫和本堂神甫时常应邀来吃饭,富维尔夫妇也时常来访,两家人的关系越来越紧密了。

伯爵显然非常喜爱保尔,他登门拜访时,从来到走,总把孩子放在他的双膝上,甚至抱上整整一下午。他用那巨人般的大手掌极轻地抚弄着孩子,用长长的胡子尖搔痒孩子的鼻尖,还像母亲那样亲也亲不够。他因妻子没有生育而一直苦恼。

三月份天气晴朗少雨,几乎有了暖意。奇蓓特伯爵夫人又提起四人骑马一道游玩的事。雅娜同意了,这漫长的暮晚、漫长的黑夜、漫长的时日单调而又相似,她有点厌烦了,能骑马玩玩她很高兴。于是,整整一个礼拜,她就兴致勃勃地缝制她骑马的长裙。

他们骑马出去游玩了,路上总是一对一对的,伯爵夫人和于连在前,伯爵和雅娜在后,相距有百步远。后面这一对像朋友一样,安安静静地聊天。的确,两个人都胸怀坦荡,性情朴实,一接触就成了好朋友。前面那一对常常窃窃私语,有时敞声大笑,有时突然四目相对,眉目间仿佛有千言万语没有讲出来。继而,他们又猛地纵马飞驰,渴望逃开,逃得越远越好。

过了一会儿,奇蓓特似乎暴躁起来,她那激烈的声音,顺风一阵阵传来,传到落在后面的两位骑手的耳畔。于是,伯爵微笑着对雅娜说:

“我的夫人不是天天都有好性儿的。”

一天傍晚,在返回的路上,伯爵夫人故意撩拨她那匹骡马,用马刺刺它跑,随即又猛地勒住缰绳,后面的一对听见于连一再告诫她说:

“当心,您可要当心,马会惊跑的。”

伯爵夫人反驳道:

“惊就惊,这不干您的事!”

她那声调非常干脆,非常生硬,说出来的话响彻旷野,就仿佛久久悬在半空。

果然,那匹骡马口吐白沫,猛然竖起前蹄,又连连尥蹶子。伯爵忽然担心起来,可着嗓门喊道:

“当心啊,奇蓓特!”

女人发神经的时候,什么也阻止不了。同样,伯爵夫人听见丈夫的喊声,好像出于挑衅,又照马的两耳之间猛抽一鞭。马狂怒地竖立起来,前蹄在空中乱蹬,然后刚一着地,便向前一纵,飞也似的在田野里狂奔,横冲直撞。

惊马先是穿过一片牧场,冲入耕地,溅起沃土泥巴,一溜烟地飞驰,人和马都分不清了。

于连吓呆了,停在原地,拼命地喊:

“伯爵夫人!夫人!”

这时,伯爵一声长嚎,身子伏到高头的马颈上,整个身子一冲,带动坐骑向前跑去。这个巨人般的骑士以吆喝声、以动作和马刺激励驱动马、恫吓马,不遗余力地纵马飞奔,就好像他双腿夹着那笨重的牲口,要携带它腾空而去。这对夫妇以无法想象的速度,径直向前飞驰。雅娜远远望见那两个身影逃逝,逃逝,越来越缩小,越来越模糊,最后消失不见了,犹如两只追逐的鸟儿在溟濛的天际中隐没。

这时,于连挽缰徐行,回到妻子身边,悻悻地咕哝道:

“我看她今天简直疯啦。”

于连和雅娜这才去追两位朋友,而这时,伯爵夫妇已经消失在起伏不平的旷野里。

他们跑了一刻钟,望见伯爵夫妇往回走,不久就同他们会合了。

伯爵满脸通红,满头大汗,他嘿嘿笑着,怀着胜利的喜悦,用他那副铁腕牵着妻子的那匹颤抖的骡马。伯爵夫人脸色苍白,肌肤抽搐,一副痛楚的神情,她的一只手搭在丈夫的肩上,像要晕倒似的。

看到这一天的情景,雅娜明白伯爵爱他妻子胜过自己的生命。

下个月,伯爵夫人快乐的情绪又是前所未有的。她到白杨田庄来得更勤了,动不动就咯咯大笑,热烈而深情地拥抱雅娜,仿佛她的生命喜逢一种神秘的欢悦。她丈夫也喜气洋洋,总是目不转睛地注视她,有时冲动起来,总想摸摸她的手、她的衣裙。

一天晚上,伯爵对雅娜说:

“这阵子,我们生活在幸福之中。奇蓓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温柔可爱,她情绪好了,也不再生气。我觉出她爱我,而这一点,我始终摸不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