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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连也变了样,他快活多了,不再那么烦躁,就好像两家结成的友谊,给每家都带来了安宁和快乐。

这年春天来得特别早,天气骤然热起来。

从畅和的早晨,一直到平静温煦的暮晚,阳光融融,催促大地发芽。倏忽间,所有嫩芽一齐萌发,生机盎然。生命的汁液不可抗拒,勃勃冲涌,万物复苏,大自然一片欣欣向荣。这样的好年景会使人相信能重返青春。

看到这勃勃生机,雅娜心中隐隐有所感悟。她面对草坪上的一朵小花会顿生慵倦之意,有时耽于甜美的感伤,有时陷入缠绵的遐想。

继而,雅娜心头涌现初恋时的种种温馨的记忆,这并不是说她心里对于连重又产生了感情,不,这已经结束了,一去不复返了。然而,她的整个肉体受到和风的爱抚,浸透春天的气息,不免悸动不安,仿佛听到无形而温柔的呼唤。

她喜欢独自待着,在温暖的阳光下忘怀一切,周身感受着朦胧而恬静的快意,而这种快意又不会引起任何思虑。

一天早晨,雅娜正处于这种蒙蒙眬眬的状态,脑海里忽然掠过一个影像,映现埃特塔村附近小树林绿荫中那个阳光透射的洞。正是在那里,在这个当时爱她的年轻人身边,她第一次感到肉体的悸动战栗;正是在那里,这个年轻人胆怯地、结结巴巴地,第一次向她表白了心愿;也正是在那里,她以为一下子接触到了她所希望的美好未来。

于是,她想再去看看那片树林,算是一种感情的和迷信的回归,仿佛重游旧地会给她的生活进程带来什么变化。

于连天一亮就走了,不知上哪儿去了。于是,雅娜吩咐鞴马,随即策马上路。近来,她时常骑的是马尔丹家的那匹小白马。

这一天非常宁静,没有一丝风,无论青草树叶,各处都静止不动,仿佛风已经死灭,一切这样静止,直到千秋万世。就连昆虫也都隐匿起来。

太阳降下的炎炎的寂静成为主宰,不知不觉将一切笼罩在金黄色的雾中。雅娜挽辔徐行,怡然自得地在马上摇晃。她时而举目望望极小的一朵白云,那朵白云宛如一小团棉花,好似一点凝聚的水汽,遗忘在那里,孤零零的,高悬在碧空。

雅娜沿坡路走下山谷,缓缓地走向树林。这个山谷直通大海,入海的两侧悬崖呈巨大的穹隆状,称为埃特塔大门。阳光从尚不繁茂的叶丛绿荫间倾泻下来。她没有找到那个地点,只好徘徊,踏遍一条条林间小径。

她正穿行一条长长的林荫路,忽然望见路尽头有两匹鞴鞍的马拴在一棵树上,她立刻认出来,正是奇蓓特和于连的坐骑。她已经产生孤独的压抑感,在这里意外地遇见他们,她非常高兴,于是策马向前跑去。

雅娜赶到时,看见两匹马非常悠闲,好像已经习惯于长时间的停歇,她高声呼喊,可是没人答应。

一只女式手套和两条马鞭,丢在有人践踏的草地上。显然,他们在这里坐过,然后丢下马走远了。

她等了一刻钟,二十分钟,心中不禁诧异,弄不明白他们干什么去了。她下了马,靠在一棵树干上伫立不动了。这时,两只小鸟儿没有看见她,飞落到她旁边的草地上,一只鸟儿蹦蹦跳跳,围着另一只转,同时耸起翅膀抖动,不断地点头致意,还啾啾叫着,忽然,两只鸟儿交尾了。

雅娜吃了一惊,就好像她根本不懂这种事,她转念一想:“真的,春天到了。”继而,她又产生一个念头、一丝疑虑。她扭头又瞧了瞧手套、马鞭和丢下不管的两匹马,心中抑制不住,渴望逃开,于是翻身上马。

现在,她策马返回白杨田庄。一路上,她的头脑紧张地活动、推理,把事实串起来,把情况联系起来考虑。她早怎么没有猜出来呢?她怎么一点也没有看到呢?于连经常出门,又重新注意衣着仪表,而且脾气也变好了,这种种变化,她怎么没有看明白呢?她也想起奇蓓特突然发神经闹脾气,又过分亲昵的种种表现,想起她近来享受的、连伯爵也为之高兴的甜美幸福。

雅娜又勒住马慢慢行走,以便认真地思考,而马跑得太快会打乱她的思路。

最初的激愤情绪过后,她的心情几乎平静下来,既不嫉妒,也不憎恨,而是充满了蔑视。她并不怎么考虑于连,于连做出什么事情来,她都不会感到奇怪了,她特别气愤的,倒是她的朋友伯爵夫人的双重背叛。看来,世上人人都背信弃义,都是满口谎言的伪君子。她眼眶里涌出了泪水。人为破灭的幻想而哭泣,往往同哭死者一样伤心。

然而,她心里决定装作一无所知,从此关闭心扉,不再为世俗的情爱所动,只爱保尔和自己的父母,以平静的面孔容忍其他人。

她一回到家,便扑向儿子,把他抱到自己的卧室,发狂似的又亲又吻,足足一个小时没有停歇。

于连回来吃晚饭了,他笑容满面,显得可爱可亲,对妻子处处殷切体贴。他问道:

“爸爸和妈咪今年不想来了吗?”

雅娜心里十分感激他这种关怀,几乎原谅了她在树林中所发现的秘密。她突然萌发了强烈的愿望,快些见到除了保尔之外她最爱的两个人,于是她连夜写信,敦促他们早日前来。

她父母答复说,他们于五月二十日到达。现在是五月七日。

她等待的心情越来越焦急,就好像除了天伦之情,她还感到一种新的需要,她的心想接触诚实的心,她想敞开心扉,同那些纯洁的人交谈,因为那些人一生高洁,每个行为、每种思想、每种欲念,始终是光明磊落的。

周围的人天良丧尽,她现在深感良心上孤独。尽管她突然开窍而善于掩饰,能够以笑脸伸手迎接伯爵夫人,但是她明白这种空虚之感、对人的鄙视日益扩大,渐渐将她包围了。当地的那些小道消息,每天都往她的心灵投上一分对人的更大憎恶和蔑视。

库亚尔家的闺女最近生了孩子,不能不结婚了;马尔丹家的女仆是个无父无母的丫头,现在肚子大起来;邻居家一个十五岁的女孩,肚子也大了;还有一个跛脚的穷寡妇,邋遢肮脏到了极点,外号叫“狗屎”的,竟然也怀了孕。

随时都能听到这类丑闻,不是哪家姑娘有了身孕,就是哪个有丈夫有子女的农妇,或者哪个受人尊敬的富农又干出了风流事。

仿佛受这火热春天的激发,不仅草木生机勃勃,而且人也精力旺盛。

雅娜止息的感官再也没有反应,唯独她那颗受创的心和感伤的灵魂,还为这促进生息的温馨气息所牵动,她陶醉在毫无欲念的梦幻中,热衷于胡思乱想。对那种龌龊的兽欲,她深感诧异,满怀憎恶乃至憎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