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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她对性交行为感到气愤,认为这是违反天性的。她之所以怨恨奇蓓特,绝不是因为她夺走了自己的丈夫,而是因为她也不例外,掉进了尘世这个泥潭里。

奇蓓特理应有所不同,不属于受低级本能支配的粗野之流。她怎么能跟那些畜生一样放荡呢?

就在雅娜父母要来的那天,于连对她讲了他认为十分自然而又滑稽的一件事,重又引起了她的反感。于连兴致勃勃地对她说,在烤面包的前一天,面包师听见烤炉里有动静,以为是野猫钻进去了,不料却发现是他老婆,而那女人“并不是在里边烤面包”。

于连还补充说:“面包师把炉门关上,差一点把里边那一对给闷死,幸亏那个小儿子跑去找邻居,因为他母亲和铁匠钻进炉里时,让他看见了。”

于连还笑嘻嘻地一再重复:

“那些滑稽的家伙,净给我们吃爱情的面包。这事讲起来,真像拉封丹的一篇好故事。”

雅娜听了,再也不敢碰面包了。

驿车停到门前的台阶前,车窗里露出男爵那张高兴的面孔,这时,雅娜的灵魂与胸口立刻深有所感,情绪激动起来,这是一种她从未有过的感觉。

她又见到妈咪时,不觉呆住了,险些昏过去。经过一个冬天,仅仅六个月未见,男爵夫人就老了十岁。她那肥厚的、软塌塌垂下来的双颊,好像充血一样发紫;她的眼睛已经黯淡失神;两边要有人架着,她才能够走动;呼吸更加困难,发出嘶嘶的声音,吃力极了,连旁边的人看着都有艰难痛苦的感觉。

男爵同她朝夕相处,毫未留意她身体状况的恶化,当她抱怨说总上不来气、身子日渐笨重时,男爵就回答说:

“嗳!哪里呀,亲爱的,我从认识你就是这样。”

雅娜陪着到了他们的房间,回到自己的卧室便哭起来,内心烦乱,不知如何是好。继而,她眼泪汪汪地去见父亲,一下子扑到他的怀里,说道:

“噢!妈妈的变化多大呀!她怎么啦,告诉我,她究竟怎么啦?”

男爵深感意外,答道:

“是吗?怎么可能呢?没有的事。我可一直没有离开过她,我敢保证她一向如此,我觉得她并不坏。”

当天晚上,于连对他妻子说:

“你母亲的情况可不妙,我看她恐怕有病。”

雅娜失声痛哭,于连不耐烦地说:

“这是怎么说的,我又没有讲她不行了。什么事到你这儿就不得了。她不过是变了样,人上了年纪嘛。”

过了一周,雅娜看惯了母亲这副新相貌,也就不再想这事儿了。也许是她驱走了种种担心,人嘛,就是这样,出于自私的本能,也出于寻求心情平静的天性,总好驱走并排除自己所面临的惶恐和忧虑。

男爵夫人走不动路了,每天只能出去半小时。她沿着“她的”林荫路走完一趟,就再也动不了,要在“她的”长椅上坐一坐。有时,她连一趟也走不完,只好说:

“停下来吧。我这心脏肥大症,今天累得我的腿都不听使唤了。”

她也不怎么发笑了,去年能惹她笑得前仰后合的事儿,现在只能使她微微一笑了。不过,她的眼神儿还很好,接连几天她又看了一遍《柯丽娜》,以及拉马丁的诗集《沉思集》。然后,她要人把装“纪念品”的抽屉给她拿来。于是,她把珍藏的旧信件全倒在膝头上,把抽屉放在身边的椅子上,每封都慢慢地重读一遍,再把她的“念心儿”一件一件放回抽屉里。当她独自一个人、身边一个人也没有的时候,她就拿起一些信来吻,就像有人偷偷地吻着逝去的心爱之人所遗留的头发。

有时,雅娜突然闯进屋,发现她在流泪,伤心地流泪,于是高声问道:

“你怎么啦,妈咪?”

男爵夫人长叹一声,答道:

“我是看了这些‘念心儿’才伤心的。人好念旧,翻弄特别美好的事情,可惜结束啦!还有一些人,你已经不大想了,却会突然出现,你恍若看见他们,听到他们的声音。这叫人感慨万千,不能自已。这种感受,将来你会尝到的。”

在这种感伤的时刻,男爵若是进来,就会悄声对女儿说:

“雅娜,亲爱的,你若是听我的话,就把你的信烧掉,你母亲的信,我的信,全部烧掉。人到晚年,最可怕的事情,就是回忆自己的青春年华。”

然而,雅娜也保藏着她的信件,准备她的“念心儿匣子”,她尽管在各方面都和她母亲不同,但还是遵循遗传的本能,具有多愁善感和耽于幻想的性情。

过了几天,男爵要料理一件事,出门去了。

这正是最好的季节,每天晨曦霞光绚丽,白昼阳光灿烂,夕照一片静谧,夜晚温煦而星光闪烁。男爵夫人的身体很快好起来了,雅娜也很快忘却于连的偷情和奇蓓特的负义,几乎觉得自己是美满幸福的。田野鲜花盛开,芳香扑鼻,大海始终风平浪静,在阳光照耀下,从早到晚都波光粼粼。

一天下午,雅娜抱着保尔去田野游玩,她时而瞧瞧儿子,时而赏赏路边的花草,内心洋溢着无限的幸福。她不时地亲亲孩子,紧紧地将其搂在怀里。她感到田野馥郁的香气轻拂,不禁心醉神迷,沉浸到一种无比的畅意中。继而,她憧憬孩子的未来。将来他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呢?她时而希望他成为有名望、有势力的大人物,时而甘愿他当个平凡的人,忠诚温顺,守在妈妈身边,始终向妈妈张开双臂。有时她以做母亲的私心爱他,就盼望他只做她的儿子,永远做她的儿子;有时她又以热诚的理念爱他,雄心勃勃地想让他成为人上人。

雅娜坐在沟渠沿上,仔细端详儿子,仿佛从未见过似的。一想到这个小生命将来会长大,满脸胡须,走路步伐矫健,说话声音洪亮,雅娜就突然感到万分惊奇。

这时,远处有人叫她。她抬头望望,只见马里于斯跑来,心想准是家里来了客人,于是站起身,但因受了打扰而心下不高兴。那孩子飞跑前来,快到跟前时便喊道:

“夫人,男爵夫人不好啦!”

雅娜只觉冷水从脊背流下来,她一时慌了神儿,大步流星地急忙赶回去。

她远远望见梧桐树下聚了一堆人。她冲上去,人群立即闪开,她看见母亲躺在地上,脑袋垫着两个枕头,脸色全黑了,双眼紧闭,气喘了二十年的胸脯不动弹了。奶妈将孩子从少妇的怀里接过去抱走了。

雅娜眼睛怔怔的,问道:

“怎么回事儿?她是怎么跌倒的?快去找大夫啊!”

她偶一回头,忽见神甫在那里,不知道是如何得到消息赶来的。神甫已卷起教袍的袖子,要上前动手帮忙。然而,无论是用醋还是花露水抹擦,都不见效了。